慕云行

　　近些日子，住在宣平坊钟家的老爷钟鸿祯可谓人逢喜事。三月末的时候，朝中不动声色地做了三两项人事调动，这位钟老爷由太常寺徙大理寺，填补归乡丁忧的唐少卿的职位。名义上虽只是平迁，可毕竟是闲差转了实职，钟鸿祯再不事张扬，还是在自己府第里小小摆了一回家宴以作庆贺。

　　这一边，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还没与新同僚熟识，手上的新差事也还没摸透，另一边，关于钟家的传闻却在莫名地悄然滋长。尽管礼部为帝后测合八字的工作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结果也会暂时对外保密，可是小道消息却不胫而走。据称后位候选的名册中竟有一位闺名钟且惠的小姐。对于自家女儿卷进此等传闻，钟鸿祯觉得实在过于无稽，便也没将这望风捕影的事情放在心上。

　　钟鸿祯自顾宽心，传闻却甚嚣尘上。有韩絮因珠玉在侧，又有不少世家高门的女子候选，虽无人知道这个钟家的小姐是打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也没几个人有那个兴趣去深究这么个无足轻重的竞争者。

　　毕竟，候选名单本身，就展现了一种政治姿态。有些人即使上得了名册也注定成不了皇后，因为她们的存在不过是为了维护各方势力之间微妙的平衡而已。

　　四月十一，永安宫传出旨意，单请钟氏母女入宫觐见太后。同时，相府也将钟鸿祯请去与云熙敬对谈了许久。

　　众人惊愕之余，这个时候方才回过味儿来，可惜已然不及。贺客盈门，上赶着巴结未来国丈爷的人简直生生要踏破钟府的门坎。钟鸿祯无法，只好托病谢客，杜门不出。期间也就韩青城有幸登过一次门，荐了几个得力的军士与他做护院。

　　四月十七，宫中诏旨连发，晓谕各司筹备大典，册立大理寺少卿钟鸿祯之女钟且惠为中宫皇后，并敕封其父为承恩伯。一时间，从礼部四司到太常、宗正，各个府衙尽皆为筹备大婚而忙乱不堪。有心人此刻回看三月末的人事调动，才蓦然惊觉原来事情早有蛛丝马迹可寻。未来的国丈爷掌管着皇家的宗谱玉碟毕竟不大妥当，所以才被早早挪去了负责复勘刑案的大理寺避嫌。这一举措当时看着毫不点眼，如今想来真真是煞费苦心。

　　册立皇后的仪程极为繁冗，从纳采、大征，到奉迎、合卺，待到所有礼仪既成，新后正式入主未央宫，已是芙蕖将尽、蛙声渐稀的初秋时节。

　　慕容雪坐于一间茶楼的雅室内，临窗而望，匾额高悬的承恩伯府外马咽车阗。想数月前尚且门可罗雀的府邸霎时成了金陵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所在，不禁令人顿生白衣苍狗、穷通无常的慨叹。

　　“主子。”一声呼唤将慕容雪从感喟中拉回了现实。一个年纪四十有余的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托盘放于慕容雪面前，恭谨道：“粗茶而已，难为主子了。”

　　慕容雪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点头道：“肯定不能和宫里的比。写月说你等有要事必须面禀，本宫才托词辞了皇后。”慕容雪指指对面，“坐吧。”

　　中年男子谢了坐，乃道：“确有些不同寻常的情况，怕中间转述说不明白，所以只得请月姑娘叨扰主子了。”说罢冲着外间扬声唤道，“进来吧。”

　　掀帘而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进得门内倒头便拜，看得出来手脚灵便，矫健敏捷。
　　“这是路祁。”中年男子向慕容雪介绍了一下，“路祁，你将你发现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主子听。”

　　“遵命！”路祁利落答应，“启禀主子，小人路祁，分属此处分坛。上两个月承蒙聂坛主关照，回乡探亲，不料竟发现家乡一带官商勾结以致盐价奇高，民不聊生。”

　　“是吗？”慕容雪的态度不咸不淡，向后一靠，随意取了一个舒适些的姿势。

　　聂坛主在一边察言观色，赶忙替他描补道：“路祁的祖籍乃属九江之地。”

　　“九江……”慕容雪挑了挑秀眉，将上身略坐直了些，“接着说下去。”

　　“是。小人家乡私盐泛滥，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如今那一片地方整体盐价奇高，以九江最甚。三担米一斗盐，穷人买不起的，大都四肢浮肿，虚脱无力，最后只能等死。”

　　“具体情形不必描述。”慕容雪打断他，“你且说三年前怎么回事。”

　　“家中老娘回忆，大约三年前，有一阵私盐贩子突然增多。他们卖的盐，价格便宜不说，成色还好。那个时候的官盐本来质地就粗，后来竟然还混合了大量泥沙。泥沙压称，乡亲们就都跑去买私盐。就这么着过了大约有半年吧，官府突然出面，一夕之间，私盐贩子全都消失无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盐价就一路上涨。虽然官盐里头泥沙不再有了，可是价格越来越高，百姓根本吃不起啊！”

　　“路祁是吧？本宫问你，你一路回乡，沿途都不曾如此而只有九江一带这样吗？”
　　“是。”
　　“你肯定？”
　　“小人肯定。小人去的路上并没注意，但回程的时候专门留心过的。”

　　这怎么可能？慕容雪疑窦丛生。金陵比九江更靠海，即使有私盐贩子，也没道理长途跋涉，只聚集在九江一带。况且九江一地也并不产盐啊！

　　路祁似乎看出了慕容雪的困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摊开：“这是小人从家乡带回的，请主子过目。”

　　慕容雪伸手撵起一撮。颗粒摸上去算不得细致，还微微泛青，色泽远不及此间所用的霜盐雪白晶莹。

　　“主子，这是产于巴蜀之地的戎盐，乃凿井汲卤所制。属下游历四方的时候曾经入川，所以识得。”聂坛主语出笃定。

　　“井盐而非海盐。所以九江的私盐是从境外流入，而不是东南沿海经由陆路运输过去的？那也就说得通了。”

　　“不是。”路祁忙解释道，“主子误会了。这包乃是从正规铺子里卖出的官盐，并不是私盐。”

　　“你们的意思是……”慕容雪眸射|精光，“九江侯勾结西晋，以图暴利？”

　　“这个，倒尚且不能下此结论。”

　　“是。”路祁也随声附和，“小人只是据实以报。九江侯乃封疆大吏，身份贵重。由于未得上命，小人也不敢造次，因而没有进一步细查取证。”

　　“做得很好！”慕容雪直接称许。

　　第一回觐见就受到上峰当面赞赏，路祁备受鼓舞。他振奋地咧嘴一笑，又赶忙低头掩住，恭肃待命。

　　慕容雪却没有立即下吩咐，而是重新靠回椅背，仰头细思。

　　根据现有的线索可以推知些什么呢？

　　首先，九江一带的盐业一定有问题，并且是大问题。而这个问题要说与九江侯陆离没有干系，她绝对不信。

　　盐业乃官府管控，民生必须，不可能漫天要价。即使内陆与沿海地区售价不均，那也是运输成本所致。因而相邻的郡县差价不会太多。可是九江却能违反常理，不断推高价格。这中间，陆离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他为了把持九江的盐业，三年前有没有故意放纵私盐贩子过境？如今是否又以官身贩卖私盐牟取暴利？

　　再有，整整三年，朝廷都不曾收到过任何可疑举报。那就说明派出的盐运使要么同流合污，要么索性被陆离控制了。

　　盐税是朝廷国库重要的税收来源，这条经济命脉若是被陆离牢牢掌控在手，时日久了，后果难料。

　　查，是一定要查。

　　可是既然表面上一切正常，那贸然翻查就必然不妥。与其她现在没抓住把柄的情况下一状告到云熙敬那儿去，还不如给他们一些理由，让户部自己去查。

　　慕容雪打定主意，命令道：“派人，潜进去把历年账册偷出来。务必让他们发现账本不见了。”

　　聂坛主反应极快，立即心领神会：“明白了。属下今夜就安排。盗窃过程中会故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引人追查的。”

　　“嗯。记得注意隐蔽，万不要引火烧身，让人怀疑到这儿来。”

　　“是！属下会小心。”

　　三日后，慕容雪再次坐在了临窗的同一个位置上。聂坛主坐于她对面，路祁侍立在侧，就连桌上摆的茶点都并无二致。只是这次她面前摊开的不再是一个纸包，而是一本厚厚的账簿。

　　其实账簿的具体内容她已不必再条条细看，因为这里面有些什么猫腻，她都已经知道了。

　　食盐流通从来与米粮流通相伴。可是账面上，九江的盐税丰灾年居然都是一个数，分明就是有鬼。

　　慕容雪刚从相府过来，这些当然是云熙敬告诉她的。她的计划很完美，执行得也很到位。户部没有抓到漏夜行窃的贼人，便转而翻出复本开始查账，来来回回查了好几遍，才揪出了这么个不大显眼的漏洞报给了云熙敬。

　　涉嫌账目造假，云熙敬不敢轻视。然而朝廷既然之前不曾发觉，那么偷窃账本的人肯定不是九江那边为了掩盖罪证派来的。所以是别有他人用这种方式来指证账务问题吗？

　　大约是还记得上回韩絮因的事情自己无端猜忌惹得慕容雪不快，所以当慕容雪到来的时候，云熙敬倒没有直接怀疑她。见朝廷直接遣人赴九江问罪似乎也不大合适，慕容雪便乘势将查证的活儿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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