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行

　　慕容雪突然“啪”得将银箸往檀木桌上一撂，低喝道：“都滚出去！”

　　屋子里的侍女们吓了一跳，个个垂首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几人退到门边，恰遇上写月捧了一张帖子逆行而来。她没作任何停留，径直入内，便见郡主肃然端坐，周身散发出的气势显得极为不善。

　　写月心中一凛，正要开口上禀事由，郡主一扬手将什么东西拍在膳桌上，沉沉吩咐她道：“你现在跑一趟，给本宫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是。”写月将手中的帖子放在一边，拾起桌上的缨徽打开。在看清丝帕上的图样之后，她的脸色瞬间青白，慌忙跪倒叩头：“奴婢该死。”

　　慕容雪不意她会有如此反应，当下奇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写月以额触地，“此事月前奴婢就已知晓，因觉着都处理妥当了，便没有上报主子。不想竟还会横生枝节。请主子恕罪。”

　　听她如此说，慕容雪没让她起身，只是道：“究竟怎么回事儿，讲明白了。”

　　“是。日蚀逆案当天，主子曾交代奴婢知会暗堂，加派人手暗中护卫丞相。这桩差事一直由几位分坛主带着底下的兄弟们轮流值守。后来有一日，上朝途中一路无事，看着丞相进了宫门，当值的坛主却突发急病，兄弟们无人领头。因一时调派不及，玉儿就亲自乔装接应。谁料就是那一回，丞相回府后，她就发现被人跟踪了。”

　　“是怀信？”

　　“是。然而当时她不知对方是何人，又不敢大意，为了尽快脱身，便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遗下了随身的香囊。”

　　“她身上只有香囊？遗下什么不好，偏偏留这么个欲盖弥彰的东西。”

　　“玉儿与奴婢说，这招也有引蛇出洞之意。只要对方拿着香囊来寻，自然有的是办法探知他的底细。”

　　“太冒失了。”慕容雪不悦地直摇头，“知道本宫身份的下属并不多，她玉满堂好歹也是暗堂名义上的堂主，犯不上把自己抛出去当诱饵吧？”

　　写月笑得有些尴尬，忙替玉满堂描补：“玉儿她回去后，连夜赶制了数枚相似的香囊，分送给平日里常来常往的恩客。本就是烟街柳巷，有这层掩护，想来也不会真有人怀疑到她一介女伎身上。”

　　“本宫给她安排了那么个去处，原先就有便于掩饰行藏的用意在。但她如果不能谨言慎行，迟早还是兜不住的。”

　　“玉儿她知道事涉云相关系重大，也是想替主子分忧。奴婢下回一定好好申斥她，将主子的意思一分不差地带到。”

　　“嗯。”慕容雪的心绪略微平复了一些，抬手道，“地上凉，起来吧。”

　　写月谢过主子不责罚，立起身来，自执汤匙给慕容雪添了一碗热羹奉上。

　　“你方才说此事你月前就已知晓？”慕容雪舀了一勺汤羹，还没送入口中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瞧瞧今日那架势，肯定不是第一回去就被抓的现行。”

　　“据奴婢所知，云公子是去过那么几回……”写月故意答得含混。

　　“几回……具体是几回？”

　　慕容雪追根究底，写月文饰无能，只得照实道：“十……十五六回吧……”

　　“十五六回？！”慕容雪不禁瞠目结舌。

　　写月赶紧屈膝解释：“玉儿落下香囊后没几日，便有一锦衣公子上门求见。她让鸨母将人打发走，自己换了便装悄悄跟上去，发现那人竟是云相的公子。她顶着玉满堂这个花名，乃是金陵一等一的雅伎，脾气乖常满城尽知，反正等闲见不着，便打算慢慢耗着，一回两回的待他不耐烦了自然不了了之。哪知那云公子频频登门，就是不肯罢休。不过主子宽心，玉儿向奴婢立誓她与云公子真的连照面都不曾打过。她晓得轻重，绝不敢勾引相府的少爷。”

　　“行了，别动不动就跪。”慕容雪无力地挥挥手，扶额叹息，这都是什么事儿……

　　相府云公子年轻体健，隔三差五闲来无事就往妓院跑，说不是去眠花藉柳的，估计也没几个人信。云熙敬发的那一通火气，没将小子的皮生生给揭了，诚然已经算是够温和的。云怀信那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香囊，你且收着吧。”原本便是她的部属，慕容雪自然没什么可追查处置的，转眼瞥见桌上写月方才放下的帖子，问道：“这又是什么？”

　　“冬至日宫里请主子去赴宴的帖子。”

　　慕容雪懒得接过去细观，自顾抱怨道：“赴宴赴宴，怎的总有赴不完的宴！”

　　写月将帖子收好，忍不住笑答：“命妇尊贵，又不似主子这般操劳，长日无聊自然要轮流做东勤走动，不然可就要闷坏了。素日里主子嫌麻烦一概回绝也没什么，但冬至毕竟是大日子。且今年太后娘娘说是撒手不管了，宴饮之事尽皆交由皇后娘娘做主。这可是皇后娘娘入主中宫以来头一回主持宫宴。这样的场合主子若不露面，未免太拂皇后娘娘的面子。”

　　“好好好，本宫去就是了。”慕容雪不得已妥协，“你将贺仪打点妥当就是。”

　　慕容雪这一餐本就随意，用得也不多，此时搁下银箸示意膳罢，写月转身出去准备唤人进来伺候。她方行至门边，却猝然闻得慕容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本宫既然将暗堂的联络交付予了你，择紧要的上报便是你分内之事。本宫不会加以干涉，往后还是由你定夺。”

　　写月抑着有些变调的音色，也未回身行礼，只应了一句“谢主子”，便跨出了门坎。

　　不多时，她带人进屋将一应碗碟都收拾了去。待得再次回进屋内，慕容雪早已歇在了里间塌上，写月立在门口拍了拍两肩及衣袖，高声禀告：“主子，外头飘雪了呢！”

　　慕容雪半支起身子向窗外望去，只见满院清寂，雪花纷纷扬扬，恰似天际散落下的玉线银沙一般。

　　慕容雪松了胳膊靠回软垫上，半是感慨半是自嘲：“是该下一场雪，浇一浇大家的火气才好。一清早是陛下，然后是云相，如今就连本宫也都上火得厉害。”正说着，见写月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不由问道：“去了那么久，是在外头看雪？也不怕冻着。”

　　“奴婢哪有那个情致。奴婢去关照了厨房，知会他们主子刚才动怒不关他们的事儿，省得他们惶恐，以为是没有预备膳食的缘故才惹得主子生气。厨下如果为了应对不时之需，日后都要打点好备着，也太过靡费了。”

　　写月深明大义又细心体贴，慕容雪心内震动之余由衷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咱们郡府明面上没怎的，暗地里的花销实在不小。即使一饮一啄半丝半缕，一项项的也都是开支。奴婢总想着能省则省，有了银钱自然都该花在最紧要的地方。”

　　“是这个道理。”慕容雪叹一口气，“朝中公侯多是只领薪俸的虚封，有资格食封地租税的勋爵统共也就没几个。延陵物阜民丰，外头的人只怕都以为本宫私蓄了得、富可敌国，哪里知道本宫就算极力撙节用度，依然囊橐萧萧，更是连脂粉钱都快掏不出了。暗堂人员复杂，开销庞大，还亏得是底下会经营。一年到头能得个收支平衡，不至于入不敷出，就可以额手称庆了，哪里还能攒下什么。”

　　写月听闻慕容雪牢骚甚多，有意开解一二，不免故作神秘道：“理账的要领无非就是开源节流罢了。节流且不论，这开源嘛……奴婢倒是知道一个讨巧的法子。”

　　“哦？有何门径？说来听听……”

　　写月强忍笑意，郑重其事地建言道：“奴婢听闻，宫中凡御用之物莫不是天下极品，娘娘们的用度自然也非等闲可比。单说后两日冬至的宴会，各宫定然会赏下不少珍宝。主子身份贵重，所得势必不菲。此等饮宴，主子今后若能常来常往，一则伙房能省下些柴米，更要紧的是还能有贴补进账，岂不美哉？”

　　慕容雪破愁展颐，掌不住捧腹，以手指着写月骂：“看把你精怪的！主意都打到本宫头上来了！”

　　写月毫不介怀，躬身笑回：“奴婢可不敢。”

　　“你这般擅长治管营生，该去给朝廷当个主理财赋的计相才好。”二人随意调笑，气氛轻松而闲适。

　　与此同时，外间朔风劲疾，飞雪漫天，连日来的沉沉阴霾竟是愈加深重了。

　　翌日，慕容雪照样出门去往相府探望怀信。前一日的雪下得不算太久，此时地面上的积雪已消融地无影无踪，只是天色尚阴，气候显得益发寒冷。

　　这时云怀信正半趴在暖塌上养息。慕容雪问过伤势，又交代了几瓶上好的膏药与他，见他委实伤得不轻。虽明知没有大的妨碍，将养着就好，她却仍缓缓道：“圣人教诲：‘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你这些年的书，真不知读到哪里去了。”

　　“姑姑责的是。”怀信坦然认错，顿了一顿，转而对屋子里侍候的婢仆们道：“那么多人，生生晃得我头疼。这里暂且用不着你们，都出去。”

　　慕容雪见他那架势，回身瞧了一眼今日跟着的写月。写月会意，也悄悄退了出去。一时，屋里只剩下了一卧一坐的两人而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