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前天晚上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里还带着点潮。许是因了一场大雨，天空显出点透蓝的端倪，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贺珉推着轮椅走医院背后一条小道上，轮椅上坐着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眼睛半眯着。
　　差不多是午休时候，这会儿时间路上人不是很多。

　　老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说话倒还利索:“最近还忙么？景乔前两天还跟我念叨着呢。之前你被调去米兰，除了过年回来一趟，大半年都见不到人。”

　　老人口中的“景乔”全名贺景乔，今年四十有二，现代标准女强人，同时也是贺珉的亲姐，霍启舟的亲妈。

　　贺珉推着轮椅，仔细避开地上细碎的石子:“意大利那边公司已经安排其他人去了，不出意外，这半年我都会在B市。”

　　老人瞪眼:“就半年？”

　　贺珉放缓了声音:“爷爷，你知道的，上面这么安排，我也不好推脱。再说了，就当是去旅游，也挺好的。”

　　“什么叫不好推脱？你以为爷爷年纪大了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哪远往哪跑！下次刚果有项目，你还不得去学门刚果语？”

　　“爷爷，刚果人说法语。”贺珉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哪怕顶嘴，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是温温的，“虽然跑得远的点，但开的薪水够我每天坐飞机上下班。您要是不乐意，以后每周末我都回来。”

　　贺珉接了个电话，刚按下接听，还没说话，脸色先是一变。

　　贺常川听到零星漏过来几个字眼，结合贺珉不怎么好看表情，狠狠拧了眉毛:“启舟那孩子怎么了？”

　　贺珉说了没两句便挂断了电话，对上贺常川视线，轻松一笑:“还能有什么事，小家伙又逃课，明年就高考了还不好好学习，姐搞不定就找我去教育他。”

　　贺常川连连叹气:“启舟那孩子真是…其实不学习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他妈在以后还能教他流落街头不成？只要别出什么事就行。”

　　贺常川今年正赶上九十大寿，老人家年轻时候当过兵，老了身体依旧康健。今年年初生了一场大病，医院直接下了病危通知，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人却是再站不起来了。
　　贺珉把老人送回病房，又跟老人说了几句话。贺珉还没怎么着急，老人先耐不住赶人。许是人年纪大了便喜欢含饴弄孙，霍启舟眼看着就快成年，在外边闹腾的不行，可看在老人眼里却还是那个只会哇哇大哭长不大的奶娃娃。

　　贺珉出了楼，马不停蹄往停车场赶，一边掏出手机打给了封毅。

　　刚才那套说辞全是贺珉胡诌的，除非霍启舟那小子杀人放火，贺景乔才会急成那个样子，可霍启舟这个不学无术连杀只鸡都不会的二世祖明显没那个胆量。

　　霍启舟离家出走了。
　　十七岁，距离成年五个月，距离高考四百二十四天，离家出走。

　　昨天下午，霍启舟拒绝了贺珉的护送一个人回到家，贺景乔酝酿了长篇大论准备教育儿子，最后以两人大吵一架告终。霍启舟八成叛逆期到了一气之下摔门离开，彻夜未归。
　　霍启舟走的时候手机钱包什么都没带，只有糯米跟了上去。
　　当时贺景乔也在气头上，就没拦他，倒不怕他不回来。一个锦衣玉食惯了的小孩，身无分文，除了流落街头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在外面转一圈，早晚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家。

　　可霍启舟没回家，不仅没回家，还音讯全无。

　　电话里贺景乔声音都是哑的，恐怕一晚上都没能合眼。

　　贺珉在电话里简单跟封毅说了下情况，封毅也表示会尽快去找。但B市这么大，失踪的未成年儿童几乎天天都有。霍启舟虽然不是儿童，却还在未成年范畴，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封毅表示也只能尽力。

　　整整一晚上的时间，贺景乔一口火气消了大半，就开始提心吊胆，今早上第一时间联系了小区片警，这会儿正在调取物业监控。
　　可录像只显示到糯米跟着霍启舟出了小区，再往外有一段路建得早，没安摄像头，于是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

　　贺珉已经尽量挑车少的路开，还是没能逃过被堵在半路。他按了按眉心，昨天蒋嘉德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劲给他灌酒，邓昀日子过得极其规律，六点雷打不动出门晨练，连带着他也大清早爬起来。霍启舟那个不消停的又给闹出这么大个事儿来，现在他脑袋里简直一团浆糊。

　　贺珉手机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贺珉一愣，动作顿了顿，才按下接听。

　　对面迟迟没有声音传来，贺珉便先开了口:“找我什么事？”

　　“怎么，没事就不能打你电话了？”
　　那声音带着点笑意。

　　贺珉拧了下眉毛，就要挂断，却在划断前一秒，对面再度有了回应:“话说回来，我们也好几年没见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给你每年的生日礼物已经攒了不少，今天有空过来取吗？”

　　“今天没空，以后也不会有空。”贺珉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机械处理过后，失了所有温度，“麻烦替我扔了，往后也没必要准备了。”

　　对面那人脾气似乎好到了没有脾气，哪怕收到这样的回答，语气里也没有丝毫不满:“说不定哪天看到了，会有你喜欢的。最近我这边找了几个厨师，应该合你的胃口，阿珉要来我这吃顿饭么？”

　　“说完就挂了。”

　　前方路口的拥堵终于有所松动，贺珉一踩油门，自两辆车的缝隙间穿了过去。

　　那边顿了顿，似乎是被他的冷漠态度打击到，声音跟着放低不少，“还有一件事，你那个小外甥在我这边。”

　　“他妈很快会去接他。”

　　“那会儿人可能就不在我这里了，腿长在他身上，要走我可拦不住。除非把人腿打断。”

　　贺珉五指握了又松，最后撂下两个字:“等着。”

　　客厅里，年龄介于男人和男孩的青年正规规矩矩坐着，脚边上还蹲着一条成年不久的金毛，正一左一右摇着尾巴。
　　看见林重艾进来，霍启舟眨了眨眼，又扭过头，强行把目光移回到正在播放的节目上。

　　林重艾有点不明白，贺珉这么精明一个人，连带着贺家这代人才辈出，怎么黄鼠狼生耗子，会出来霍启舟这么一个脑子只有蚕豆大小的外甥？

　　霍启舟对贺珉而言就像个拖油瓶，没什么本事还特能惹事。贺珉这些年没结婚也没小孩，家里同辈的就他姐一个，贺景乔比贺珉还能干，只有她操心贺珉的份，兜兜转下来就这么一个废物外甥，剪不断理还乱，动不动就给贺珉添堵。

　　贺珉依照导航在偌大的观景区找到别墅位置，林重艾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男人穿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袖子挽至手肘，露出其上宝石蓝的袖扣。远远看去，身量修长，眉目俊郎，轮廓分明，眼角微微上钩，棕褐色的眸子含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块别墅区划在十三陵边上，往旁边就是蟒山，虽说位置偏了些，却胜在风景好，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

　　贺珉前脚踏出车门，后脚林重艾便迎了上去，男人未语先笑:“记得你喜欢爬山，大学我们同居那会儿，房子就在山上。”

　　贺珉微微侧身，不着痕迹避开对方的触碰。
　　这点动作落在林重艾眼中，伸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无名指的戒指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贺珉认得那枚戒指。
　　戒指名为Beloved，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是由某位法国设计师历时三年设计制作，意为“永恒挚爱”。曾经贺珉也有一只，跟林重艾手上这个正好凑成一对。
　　后来因为一些矛盾，二人分手，那天他当着林重艾的面把戒指丢在了特拉华河里。那是一个快要日落的傍晚，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贺珉只记得对方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直到那枚戒指落入河水，林重艾才像是大梦初醒，后退了步，接着毫不犹豫跳进了水中，发了疯一样去打捞那枚过了保质期而腐烂变质的“挚爱”。

　　记忆里，林重艾一直是理智且克制的，生来便有一种贵族式的优雅，他头脑冷静，思维清晰，从而能够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但这一次，他的所有优点仿佛荡然无存。
　　他远远看着林重艾发疯，歇斯底里，风度尽失。

　　河里是活水，去找一枚不足五克的金属，有如大海捞针。林重艾永远不可能找到戒指，而他们也永远回不到过去。
　　贺珉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能是上帝也不想他们的孽缘如此无疾而终，草草收场，林重艾最终找到了那枚戒指，他将从金属自末端割开，留下尖锐的切口，然后穿过了贺珉的锁骨。
　　永恒的挚爱变成了永远的枷锁，哪怕伤口愈合，疤痕也长久的留了下来。

　　林重艾收回手，眼睫颤了颤，自己先放低了姿态:“阿珉，之前是我错了，也知道你到现在也没办法原谅我，可我真的离不开你。”

　　贺珉却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直入主题，问道:“霍启舟呢？”

　　林重艾倒也不遮掩:“在另一个地方，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我答应他不告诉家长的，要是这么让你把人抓回去，似乎不太讲信用。”

　　贺珉拧了眉毛，就要开车走人，结果车门拉到一半，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林重艾笑道:“既然来了，吃顿饭再走，顺便叙叙旧。”

　　贺珉脾气是众所周知的好，可惜到了林重艾这里，那点好便荡然无存。他冷硬拒绝:“我们没什么好叙旧的。”

　　“就算不叙旧，也可以聊聊其他的。”林重艾性格称不上好，待人接物甚至有些疏离，在贺珉面前却像是泥捏的好脾气，“我知道你因为六年前的事对我心存芥蒂，但是除了我们俩之间的问题，还是有很多话题可以好好谈谈的。比如说你最近，或者说贺景乔目前，跟什么人有矛盾吗？”

　　“怎么说？”

　　“你这小外甥最近麻烦可不少。像他这种身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人算计挺正常，可接二连三地被人下套就有点不对劲了。”林重艾笑笑，“我有点饿了，一起吃顿饭吧，阿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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