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语

　　3

　　卧室的窗子依然敞开，随着外面的风左右摇摆。
　　“你确定它是从这里跳出去的？”
　　陆林九摇摇头：“不确定，我只是听到它开了窗户，但看样子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宇文成都仔仔细细查看了窗台，奇怪的是，那上面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他笃定地对陆林九说。
　　宇文成都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唯一能够让她安心的人。

　　很快到了晚上，黑色的天幕徐徐铺展。人类的本能告诉陆林九，夜晚，永远是“危险”这个词汇的背景板。
　　一整天的经历让她始终有些沉默寡言，连晚饭都没有吃几口。此时她正斜倚在自己床上，用毯子把身体包裹成一枚粽子。
　　宇文成都走到她旁边，安安静静地蹲了下来。
　　“成都，你害怕过吗？”
　　陆林九怀抱着枕头，声音像棉花糖一样柔软。他想了想，答道：“记不太清了。不过一定有过的吧，谁没有害怕的时候呢？”
　　不开灯的房间里，窗外幽微的灯光和月光照映在他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变得尤为明亮，就像一个温顺的猫科动物一样。
　　“那在战场上呢？你第一次出兵打仗的时候害怕过吗？第一次看见死人的时候呢？”
　　他突然笑了：“你听说过‘初生牛犊不畏虎’这句话吗？第一次准备出征那时候，我大概就是这种心态吧，年少轻狂，一腔热血，所以真的没有感觉到有多害怕。可当我真正目睹了死亡，才发现生命实在是太脆弱了，不管你经历过多少事，产生了多少宝贵的记忆，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全部消失殆尽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稍稍挨一下那些冰冷的铁刃，就一下什么都没了。可这还不是最恐怖的……”他忽然有些吞吞吐吐，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讲。
　　“你说吧，不要紧。”陆林九凑近了他。
　　“可……一旦手上沾染了鲜血，开始了杀戮，就再也无法停止了。只要杀了一个人，只要一个，心态就大不一样了，甚至整个世界都变了。你再也无法安然入睡，觉也变得很轻，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然后习惯地举起枕边上的刀观察动静。任何美味的食物放到嘴里都不会激起你的喜爱，再也不敢去触碰那些干净的、美好的东西，就像是……灵魂里，被种上了一只幽灵，甩也甩不掉。”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可以用稳重来形容，更是很难从那些平淡的叙述中窥测他从前的人生。但陆林九熟悉他的人生，她轻轻地抓起宇文成都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像精致的美工作品，让人很难想象这是双历经沙场的手，曾终结过那么多人的性命。而此时，它的温热和厚重，却能带来无穷的安全感，让那个本该令人感到害怕的人，奇迹般地让她不害怕了。
　　“这是你最害怕的事情吗？”陆林九问。没想到，他居然摇了摇头。
　　“杀戮所带来的，也只是无边无际的梦魇。战场上拼的到底还是真刀真枪，看得见，躲得开。而在朝野上，那些看不见的暗箭玄机，才是最可怕的。多少人觊觎宇文家族的势利，想要扳倒我父亲，可因为忌惮我这个天宝将军，纵然蠢蠢欲动也不敢轻举妄动。也正因如此，我成了几乎所有人的眼中钉，有的人表面恭维，暗地里却攥着拳头，更是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下绊子，像防着草丛里的毒蛇。一双双眼睛盯着你，巴不得你瓦罐不离井上破，哪天阵亡在战场上，巴不得你在朝堂上说错了话，触了皇上的逆鳞而被降罪，巴不得你居功自傲、倚功造过，被抄家灭族，万劫不复。”他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是我在那个世界，最最害怕的。”
　　陆林九攥着他的手，对他道：“不过这些，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望着她的眼睛，宇文成都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你上来，让我靠你一会儿，行么？”陆林九裹着被子往里面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宇文成都坐到床边上来，让出半个身子，陆林九就靠在他的胸口。宇文成都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羞怯，这让陆林九有一点点意外，或许，是看在今天她受了这么多惊吓的份上，才不忍回绝。不管怎样，他能为她着想，就足够了。
　　听着节奏分明的心跳，像是挂钟摇摆的声音一样规律有秩，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屋里渐渐只剩下陆林九微弱的、均匀的呼吸声。宇文成都小心地抽出早已酸麻的胳膊，双手轻轻托着陆林九的脸颊，把她慢慢放倒在枕头上。睡梦中的陆林九还无意识地抓了下他的手臂，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刚要习惯性地关门，却想到了今天白天的情形。于是他留了门，躺回了床上。
　　在他闭上眼睛的一刻，黑暗中的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墙上的挂钟依然平静地摇摆着，每一秒都如此相同，不会向熟睡的人传达一丁点危险的信号。
　　走廊尽头，那间敞着门的卧室，被寒彻的夜风侵袭。
　　一个黑影，披头散发，轻挪着不易察觉的步子，悄无声息走进了那间屋子。
　　床上是一个安静仰卧的男人，闭起眼睛的样子清隽沉郁。
　　黑影暗暗一笑，手里那把足足一扎长的物件反射着金属的银亮。
　　……

　　轰隆一声，把陆林九从睡梦中惊醒。
　　她一身冷汗地从床上坐起来，本以为是做梦，却发现混乱的骚动还在继续。陆林九猛然意识到这阵响动其实是真实世界发生的，而且就在她家里！她抄起放在床边的手电筒爬起来。
　　仓促中，她还穿着长长的睡衣，披着头发，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了出来。
　　一个黑影从宇文成都卧室的方向窜出，她吓得手一抖丢掉了手电，手电筒的光贴着地面旋转着滑过了一周。
　　那个影子从走廊的窗口翻身一跃，身手敏捷，动作极快。
　　宇文成都追上来的时候，它已经再一次逃走了。
　　黑影的逃脱令宇文成都十分懊恼，他眼中的寒光，直向那扇敞开的窗口。
　　窗子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陆林九捡起地上的手电筒，缓缓挪步向窗边，仿佛那个将这安静夜晚搅得天翻地覆的魔鬼，还伏在那窗下没有走。
　　“它跳下去了。”宇文成都的目光没有离开那里一寸，“这次是亲眼见它跳下去的。怪不得之前在窗台上我没发现脚印，它根本就用不着踩着窗台，简直就像翻栅栏一样轻松。”

　　尽管知道那魔鬼此刻不会再回来，可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走过来的陆林九护在了身后。他踢了踢那把掉在地上的尖刀，讲道：
　　“我在睡觉，隐约察觉到屋里有动静，睁眼的时候，它就提着这把刀，刀尖冲着我。”
　　“你没受伤吧？”
　　“没有。好在我清醒得很快，将它一掌推开了。这家伙反应很灵敏，摔倒后马上就爬了起来，跳窗逃了。看样子它对这屋子的构造十分熟悉，每个房间，每扇窗户……”他一面描述着，一面锁紧了眉头。
　　“它和白天那个在水里拖住我的，还有闯进家里的那个……一定是同一个人！成都，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它不仅要杀我，还要杀你？！”陆林九几乎已经失控，手电筒的光束随着她手的颤抖，在黑暗的房间里乱晃。
　　他攥住她的胳膊，手电筒的光不再晃了。
　　伏在窗台往下看——空荡的黑夜里，只有众多的蚊虫围着路灯幽暗的光在飞舞，这周围连棵树都没有，不存在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不可能的……”宇文成都直起身，“这么高的楼层，那个人不可能就这么跳下去。”
　　“是啊，这底下没有空调箱、没有水管、也没有电线杆，这么空……除非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或者是一只猫……否则跳下去必死无疑！”陆林九一面说一面回想之前的各种遭遇，似乎，有了那么一线答案——
　　“成都，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个人呢？”
　　宇文成都眯起眼睛，敏锐的目光在陆林九脸上停留了一段时间，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它跟我一样？”
　　陆林九点点头。
　　他平静地吸了口气，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将陆林九带到沙发那边坐了下来。

　　“阿九，我跟你形容一下那个人的样子，你听了别害怕。”他沉静地望着那双小鹿般惊惧的眼睛，说道：“那个人，它没有脸。”
　　“没有脸？！”
　　“它就举着刀站在我面前，我看得非常清楚。它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是光秃秃的一张脸。”
　　“不可能的。”陆林九反驳道，“我今天下午在门镜里看到过它的眼睛。”
　　宇文成都的眉头再度蹙在一起。按理说，几次三番闯入家里的应该就是同一个人，可为什么阿九描述的和自己所见的不一样呢？
　　“你确定看到它的眼睛了？”
　　“我确定！”
　　他站起身，沉默地低头在屋子里徘徊了几圈，顺手点开了灯，明亮的空间将他的思绪照得清晰。
　　“应该是个女的。”宇文成都忽然开口说道。
　　“你是说长头发吗？”
　　“不。我是说……”宇文成都停顿了一下，“是我推开她的时候，我……推她前胸上了。”
　　“哦……”陆林九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提到胸，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居然就这个样子跟宇文成都面对面了这么久！她嗖地抱住肩膀，脸上浮现一丝绯红。
　　看她好像不太专心，宇文成都故意清了清嗓子，又问道：“之前缠上你表姐的那个灵，你还记得吧？”
　　“记得。但她没理由找上我啊。”
　　“还有你在合租屋遇到的那只灵，她是因为什么害人的你还记得吗？”
　　“你说尹默？她好像是因为有人对她还有她的饰演者进行辱骂。”
　　“那会不会是你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被角色的灵体缠上了？”
　　“我发誓我从没对任何角色使用过语言暴力！”陆林九做投降状，双手举起。又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支支吾吾道：“除，除了张紫嫣……”
　　宇文成都鼻子出气，别过了头。
　　陆林九把双手撂下来，拍了一下大腿，“现在关键是，这个灵也好，人也好，她杀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杀你？这点是最说不通的。到底是谁跟咱俩都有仇？”

　　一个揉着眉心，站在地板中央。一个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一筹莫展，谁也摸不出头绪。
　　看了看钟上的时间，凌晨四点一刻，天色也已渐渐泛白。陆林九扬了扬手，说道：“算了，反正马上天亮了，白天我给李阳打个电话，让她帮忙问问袁老板就知道了。”
　　嘴上虽这么说着，可她却深深觉得，黎明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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