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班为敌

　　军训的第一天，老天爷非常给面子，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就让颂阳一中的同学们感受到了什么叫“烈日当空”，什么又叫“热浪炙人”。

　　脊背挺直，双手紧紧贴在大腿外侧，双脚摆成六十度，目视前方，高一八班的四十位同学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太阳下站了足足有三十五分钟，一团团的热气从脖子蒸腾到脸上，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脸红程度可以与番茄酱相媲美了。

　　而就在八班的对面，一班的同学全体坐在树荫处与他们遥遥相望，面上笑成一朵花。

　　似乎是感受到八班同学们不由自主看向某处的视线，方教官背着手，站在队伍的面前掷地有声道：“看什么看！这点苦都吃不得，以后走到社会上你们还能做什么？！”

　　方教官是个极其严厉正经的人，男女生一视同仁，且软硬不吃。在他看来，这些细皮嫩肉的小毛孩不经历点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根本感受不到人生的艰难。若是八班学生能知道他心中所想，估计会默默翻个白眼，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谁还怕这个，他们只是单纯地想，得找个机会揍一顿树荫下那帮笑得幸灾乐祸的家伙们才行。

　　獠牙缓缓亮出，所有人的目光意味深长。

　　而方教官在感知学生情绪方面显然不够灵敏，一面哼哼着这帮小兔崽子怨念还挺强，一面踱着步在队伍中走来走去，最终停在一个少年的面前。

　　少年微弓着背，眼神有点虚迷，脑袋似有千斤重，一点一点往下压着，从教官的角度只能看到绿色的帽檐和帽檐下露出的一小块冒着青色胡茬的下巴，以及下巴轮廓上密集的汗珠。

　　他就这么站在少年的面前，没成想在强大的威压下少年的头依旧越勾越低，两旁同学余光止不住地往这边瞟。

　　方教官脸上晴转多云，准备一把薅下对方的帽子然后让他滚去做三十个俯卧撑，结果手指伸出去扑了个空，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终于从军帽阴影处露出来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眼瞳仿若被太阳点燃，烧着刺目的光，教官瞬间感觉到一股凉意贴着脊背窜上来，几乎要冻结他的大脑，耳边风向骤变，他还在愣神间，少年已经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

　　方教官还不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只见少年重新低下头，那笼罩在教官心头上的阴影陡然退散，烈日依旧当空，学生们依旧绷着身体，一切又恢复如常。

　　“……名字？”方教官缓了片刻，再看向站姿松垮的少年时疑心自己只是产生了错觉，对方并没有刚才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报告，戈师里。”回答也有无精打采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太阳烤蔫了。

　　方教官眯着眼，盯了他一瞬，指了指队伍右边的空地，厉声道：“滚去那边做三十个俯卧撑！没做完不许休息！”

　　意外的，戈师里并没有露出“我先去一步了”的悲愤感，反而拖着语调问道：“报告教官，我能问为什么吗？”

　　竟然还有脸问为什么！方教官想把自己气得歪掉的鼻子给扭过来：“别人在练站姿，你在干什么？！”

　　谁知，戈师里一脸茫然：“我没在干什么啊。”

　　方教官给他气笑了：“站着睡觉舒服吗？需不需要我给你撑把伞挡挡太阳？”

　　戈师里想了会，竟然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教官，我那不是在睡觉，我只是低着头想让帽子的阴影盖住眼睛，太阳光太烈了，我头晕。”

　　方教官：“……”我信了你的邪！

　　最终，戈师里在他的逼视下还是慢吞吞挪到了队伍外，刚摆好姿势双臂撑着身子，突然看向站在第二排离他只隔着四个人的屠闻。

　　察觉到那不怀好意的视线，屠闻也冷冷地瞥过去，居高临下的模样仿佛站在雪山之巅的王，茶褐色的眼里苍茫茫淡漠一片。

　　戈师里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对着方教官大声道：“报告教官，屠闻趁你没看见随意乱动，还冲我笑。”嘲笑的笑！

　　一句话引来两个人的目光。

　　元绅幽幽看过来，微微眯起眼睛。

　　方教官倒是有些意外，戈师里口中的屠闻他其实一直在关注，除去她那一头惹眼短发和冷硬五官之外，那一身肃杀清冷的气质也尤为夺目，练站姿的三十五分钟里她仿佛一座雕塑，任光晒任风吹，我自巍然不动。

　　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站姿。

　　说她乱动，他其实是有些不信的，可不信归不信，戈师里既然嚷出来了，他又确实没注意，只好对屠闻道：“你也过去做三十个俯卧撑。”

　　都是三十个，也不能说他偏袒谁了。

　　闻言，屠闻一言不发地走到戈师里旁边，手掌按在发着烫的地面上，默默做起了俯卧撑。

　　这一系列的反应又让方教官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屠闻只是一个视执行命令为唯一准则的机器人，自身的感受则被完全地剥离了出去。

　　这种想法太奇怪了。

　　然而当他看向趴在地上的两人时，心头的异样挥之不去。

　　很多人俯卧撑的动作都是不规范的，塌腰，撅起臀部，幅度太小各种问题层出不穷，但即便是极为挑剔的他也没法指出这两人的错误之处，且在已经站了三十五分钟的情况下，两人面上没有一丝倦色，背部已经湿了一大片，却还在用最高的标准去做好每一个俯卧撑。

　　那一瞬间，铁石心肠的方教官被两人的意志所感动。

　　“没想到啊你小子，站没站个人样，做起俯卧撑来倒是一点不含糊，算我看错你了！”方教官大笑两声。

　　戈师里小声道：“就当你夸我了。”又趁着直起手臂的空隙看了眼屠闻，似是不经意间说道，“正常女生站完三十五分钟后应该没力气做三十个俯卧撑吧，我看这位同学倒是做得很起劲呢。”

　　屠闻看也不看他，置若罔闻。

　　戈师里接着道：“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假装累得做不动，然后跟老师说已经做完三十个了吗，你看老师也没一直盯着我们，同学们也不会揭发你，这才是正常高中生会有的反应啊。”言下之意，你要是不这么做可就不正常了哦。

　　这下屠闻有反应了，她淡淡道：“你很吵。”

　　“好吧，那你慢慢做吧，我先回去了。”戈师里轻松做完三十个，刚站起来拍拍手心上的灰尘颗粒，突然听到一人朗着声音说：“报告教官，他少做了六个。”

　　戈师里：“……”

　　只见元绅望着他微微一笑，帽檐下的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冷得仿佛四肢百骸都浸着寒，血液都凝固住了。

　　方教官怀疑地看过来，还没说什么，就听得又一道声音响起来，平静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报告教官，他做满三十个了。”

　　顾款冬表示绝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犯这种有关数字的低级错误。

　　方教官：“……”这是唱的哪一出？

　　审视的目光在戈师里，元绅，和顾款冬三人脸上扫来扫去，最终定格在元绅身上，对方直直地望过来，神情很是无辜：“报告教官，我数错了。”

　　方教官一指还在撑着手臂的屠闻：“那你滚去把数漏掉的那六个补回来。”末了，又打量他一眼，道，“这都能数错，你怎么考上颂阳一中的？”

　　倒是没什么恶意，单纯就是刺一下。

　　元绅笑了笑，快步走到屠闻身边，挨靠着她也趴了下来，收紧小腹，因汗水而紧贴在脊背上的迷彩上衣勾勒出精瘦的线条，头发垂在额上，他微敛着眸，小声问道：“累不累？”

　　没有回应。

　　元绅歪过头，看着她。

　　即便屠闻来到这个世界后没有一天荒废对自身体格的锻炼，但原主十几年常坐在椅子上所养成的身体素质不可能因为这几天的锻炼而突飞猛进，是以她做到第十八个俯卧撑就明显感受到力不从心了，连带着速度也慢了下来，现在还能抬起身子完全是靠她的意志力撑着。

　　此刻她微喘着气，汗珠扑簌簌地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斑点，她就盯着那些斑点，感觉皮肤要被太阳烤化，渐渐露出底下的血肉和白骨来。

　　其实这点训练强度远比不上组织里的十分之一。

　　可是，她不过才来到这里六七天，组织里的事情就已经变得像梦一般遥远了吗？远到她需要努力地回想，才能准确无误地拨开原主那一大堆杂乱的记忆，想起那如有实质的粘稠的血腥味和幽深暗夜下角落里细微又压抑的哭声。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过于放纵自我会导致毁灭。

　　她的眸光越来越深，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往她身体里塞，沉甸甸的，带着她一起沉进深渊中，就在此时，耳边有人说道：“想起那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里你不用杀人，没人给你下达命令，你完不成也不会有任何惩罚。屠闻，在这里，你是自由的。”

　　温柔的，缓慢的，却裹挟着一股庞大的力量，企图将她从深渊里拽上来。

　　三十。屠闻睁着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便见一轮嚣张的太阳，明晃晃的光，惹得她有些恍惚起来。

　　“累了就去那边坐一会吧。”元绅很快也做完了六个俯卧撑，快速起身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低声道，“教官给了我们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眼前的景象略有重影，屠闻闭了闭眼，冷淡而又强硬地甩下他走回队伍中，脚步稳稳当当。

　　现在还没到说累的时候。

　　元绅盯着她的背影，毫不在意地一笑，从容踱着步，跟了上去，经过方教官时停下步伐，眼角微挑了上去，释放危险的信号：“教官，男女生的体质本就不同，知道您追求公平，可也不是这么个公平法吧。您看，戈师里做完三十个还活蹦乱跳的，屠闻她站起来的时候腿可是软的。”
　　方教官被他说的，竟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皱眉道：“女孩子多吃点苦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他心里也有点后悔，按照标准姿势做俯卧撑，很多女生第一次都做不到十个的，何况三十个，所以他特地不去看那边，就是想给他们一个偷工减料的机会，没想到屠闻这么老实，说三十个就三十个，半点不含糊。

　　元绅微微笑道：“有些苦，她吃够了，不用再吃了。”

　　方教官琢磨着这话怎么不太对劲，一晃神的功夫，元绅已经走开了，正朝着戈师里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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