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浅集

　　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
　　彼得醒来的时候，桌上的录音机还在播放，磁带转动的同时，一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传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女孩……”
　　彼得翻了个身，将一半的脸埋在被子里，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床头的闹钟。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楼下，两个弟弟的声音传来，他们正在争论该由谁去浇灌屋前的那片草坪。
　　彼得凝神听了一会儿，录音机里的故事已经讲到“小女孩，你要去哪儿？”了。弟弟们的争论仍在继续。他起身按下开关，顺手从椅背上拿了一件T恤，就往窗边走去。
　　“丹，哈里，放着我来吧。”彼得套上衣服，一只手撑着窗台，另一只手理了理头发。
　　小弟弟哈里欢呼一声，扔下水管跑进了屋里。丹抬头看向二楼的他：“嘿！彼得，你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你确定你不再休息一下吗？妈妈说你需要倒时差。这个我可以搞定的。”说着，他指了指蜿蜒在地上的水管。
　　“没关系的，丹，我休息够了。”彼得转身离开了窗口。
　　细细的水柱从管口喷出，随着彼得指腹的按压又分为几股形成一个漂亮的扇形。丹坐在门前，看着夕阳中嘴角微微上扬的哥哥一时间有些错愕。他从没这么认真地观察过彼得，也从没有见过彼得展现出这样温柔而平和的样子。印象中，他始终是那个充满担当而有活力的懂事的大哥。
　　“彼得，你喜欢浇草坪吗？” 他不禁开口问道，却又在话出口后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愚蠢。五岁的差距与寄宿学校长期以来带来的距离使丹几乎要觉得他和彼得之间那隐约的“陌生感”是理所当然的了。如果不是彼得这次出差的时间过长、去的地方太远，或许他就不会因为心中那一丝别扭的感觉而坐在这里，也不会发现彼得这特别的一面了。
　　彼得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惊讶，但他还是马上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他说：“这让我感到愉快。”
　　愉快？丹感到不解，他从不觉得浇草坪是一件有趣的事，就算是哈里也不认为。随即，他又想到了一样东西，彼得收藏在柜子里的一样东西。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它，但他隐隐觉得他应该说出来：“就像那些磁带吗？”
　　彼得的手指松了一下，那些往四处跳动的水珠很快又汇集到了一处。他脸上的表情更意外了些，不知是因为丹不同寻常的多话，还是因为丹提到的磁带。他又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往靠近丹的方向移了几步，然后便继续手上的工作。
　　丹的目光跟着他移动，一时之间，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彼得又陌生了一些。好奇心驱使着他问出了那些问题，现在的情形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听到哈里在厨房捣乱的声音，听到妈妈叫嚷的声音，他很想进去加入他们以躲避这一时的尴尬，但他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又叫嚣着他不应在这时离开。这一切是他引起的，那他就应该承担下来。因此，他继续在门前坐着，尽管有些如坐针毡。
　　过了一会儿，又或许没多久——对于这两兄弟来说，这段时间里的他们即使经历得再短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彼得开口了，他没有转过身，依旧看着前方，这样丹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他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丹，那是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别的人对三岁时的记忆有什么，有多清晰，彼得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清清楚楚得记得在那一年，他在一位女护士的带领下，和父母一起，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敲响了最里面的一扇木门。一个戴着眼镜留着短胡茬的医生坐在里面，爸爸看起来与他相熟，他也始终保持着和善的笑容。但彼得就是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他别过头，紧紧地搂住了妈妈的脖子。那一天，没有打针，没有开药，彼得仅仅是在那个医生的指导下做完了一些小测试。
　　事情或许就是在这一天发生转变的，尽管当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一段时间，垃圾桶里突然增多的爸爸的烟头和妈妈几次三番对爸爸的欲言又止都让他感到不安。但每当他询问，妈妈也只会将他抱到怀里，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然后以无比轻柔的声音告诉他：“没事的，彼得。”
　　彼得知道妈妈没有说实话，因为爸爸最近回家后将他高高举起时，他触不到天花板了，叫他“我的小彼得”时，声调也没有那么高了。他选择了屋前的那根水管，当妈妈要给草坪浇水的时候，他就把它接过来，用小小的手指堵住一部分的管口，让那些水珠喷洒开去。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爸爸很高兴地过来抱住他，将他举得高高的，大声地说着：“我的小彼得！”
　　“当然，那是发生在15号房子的故事了，现在，我们在62号的家里。”彼得转过头，给了丹一个微笑。听彼得讲述的时候，丹就很想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在看到彼得的笑容后，他将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当彼得回抱他的时候，丹觉得这是他和彼得之间最温暖的一刻。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听着彼得再次开口：“接下来就是磁带的故事了。”
　　与此同时，在斜对面的59号房子的花丛前，隔着半人高的木栅栏，一个背着包的年轻女孩靠着路灯在地上坐了下来。从这里，她可以望见62号的草坪，以及在那里浇水的彼得。
　　那是多么相似的场景啊！她在心里感叹着。从15号到59号，她几乎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走到这里。她原本是要到15号找人的，可是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她原本应该从原路返回的，可是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往下走，尽管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她盯着眼前的情景，思绪又飘回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是她的爸爸调职到这个地区工作的第二个星期，在全家的生活步入正轨后，他们拜访了妈妈上学时期的好朋友玛丽的家——结婚后她就在这里安家了，而妈妈去了另一个地方。多年不见的好友，重逢之时的喜悦自然不必多说，连带着，她们对两个孩子的友谊也寄予了厚望。
　　她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他的。美好的阳光，小小的身影，以及在一大片水珠后面露出的那张灿烂的笑脸。当她带着自己的故事书从车上下来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即就喜欢上了他。“这是一幅漂亮的画！”她轻轻拉了拉妈妈的裙子，在她蹲下来时凑在她的耳边偷偷告诉了她。
　　妈妈顺着她偷瞥的方向望去，也跟她一样小声地在耳边说：“那么，我希望你们能成为好朋友。”
　　“当然。”她笑了笑。
　　一切都很顺利。约翰叔叔，也就是玛丽阿姨的丈夫，彼得——现在她知道男孩的名字了——的爸爸，带着爸爸去书房了，玛丽阿姨和妈妈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而彼得和她就在一旁的一块铺着地毯的地板上玩游戏。彼得给她展现了他的蜘蛛侠玩具，又教她一个扔取沙包的游戏。左手把沙包抛起的同时，右手要抓取桌上的另一个沙包，然后再把那个沙包扔上去，空着的左手去抓取掉在地上的沙包，如此循环。彼得的动作流畅而漂亮，她十分向往，但在几次尝试后也只能证明自己手脚并不那么不协调的事实。
　　因而，当彼得安慰沮丧的她“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游戏。” 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了自己带来的那本最喜欢的故事书。她展开书页，兴致勃勃地向他描述着书里的故事和美丽的图画。
　　当她因为讲故事而口渴去餐桌上拿水喝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字眼“阅读障碍症”。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紧接着，她又听到了玛丽阿姨的一句话：“我知道这不是彼得的错，就算他的阅读有问题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可是约翰原本对他的期望很高，现在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很多大人一向夸她聪慧，因为她能够认识超出她这个年龄平均水平的很多字，能完整地复述一个故事。但是，即便是对于一个聪明的三岁小孩，你也不能对她有过高的期待。玛丽阿姨的话很长，她只听明白了一个意思，彼得的阅读有问题！这对喜欢阅读的她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噩耗。也许彼得会错过很多英勇的骑士、很多善良的动物，还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啊！想到这里，她觉得十分难过。于是，她放下杯子，朝着地毯上的彼得跑了过去……
　　“然后呢？”丹问。
　　“然后，她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牵起我的手，很郑重地说了一句‘彼得，我会一直一直讲故事给你听的’，”彼得把手放在眼睛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灿烂，“之后我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两年。”
　　那真是美好的两年！女孩想着。两年的时间过去，她的爸爸又要到另一个地方工作了。这也就意味着，她和彼得就要分开了。她哭过，可是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她只能在离开前的前几个月，将她所有的故事书都念一遍，将她知道的所有的故事都录进一盒一盒的磁带里。爸爸妈妈都惊讶于她的做法，而她只是希望她的朋友在她离开后能继续那些精彩的故事。
　　再接着就是离别，就是在新地方的开始。在七岁以前，他们还保持着虽说不紧密但却从未间断的联系。她仍旧会用磁带录下故事寄给他，只是内容不再局限于书本，还有她的生活；而彼得会画一些画给她，会写一些短短的信给她，尽管那上面有着明显的拼写错误，但她还是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了。
　　再然后就是父母的离异，她跟着爸爸十几年不断变换的生活，以及她和彼得的失联。
　　“七岁那年，我们搬家了，搬到了这里。她或许也到新的地方去了吧，毕竟她父亲的工作就是如此。我错过了她的最后一盒磁带，她错过了我的最后一封信。”彼得的声音里带着惆怅，带着遗憾，也带着回忆。
　　丹不由得感叹：“你们的故事都可以搬上我们学校的话剧舞台了。”
　　彼得转身，用水管对着丹：“那样你会有麻烦的老兄。”
　　丹迅速跳开，躲避着彼得故意喷向他的水：“我以后有没有麻烦倒不知道，但是我觉得那边那个女孩倒是有麻烦了。她在那里坐好久了。”
　　彼得回头看了看那个女孩，刚才他并没有注意到她。他又看了看丹，后者向他耸了耸肩。最后他把水管扔给弟弟，朝斜对面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女士？”他停在女孩面前，礼貌地问道。
　　女孩似乎为他的到来感到十分惊讶，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摆摆手，说：“不，不用了，谢谢！”
　　她抬起头的时候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脸，那双灵动的眼睛立刻就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刚刚想起的人。他压抑住心中的激动，甩掉脑中不断浮现的“这或许会让人感到厌烦”的想法，再次开口：“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对这一片十分熟悉，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你放心，我没有恶意。”
　　女孩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这个动作让彼得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不过他很快就高兴起来了。因为女孩开口说：“或许你可以帮助我，我在找一个人，他原来住在15号那栋房子里。他叫彼得，彼得·尼克森。”
　　彼得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他很想当面承认他就是彼得，但又对女孩的来意感到害怕。她是来做什么的呢？会不会是来质问他为什么当年会让那盒磁带被退回去？为什么她没有再收到他的信？他可以解释，可是她会听吗？
　　斟酌再三，他只好说道：“我认识他，不过恕我冒昧，我得知道你的来意。可以不用那么具体，因为……”
　　他甚至还没说完，女孩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一如当年。她语速飞快地说道：“你认识他吗？这真是太好了！我是来给他送东西的，他落了一个故事在我那里。”
　　她笑着，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盒磁带。彼得终于忍不住了，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她注意到了他的不寻常：“嘿，你怎么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的手搭到了他的臂上，想让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他没有动，只是那样看着她，说：“你是安琪。”(“You are Angel.” )
　　女孩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她笑着说：“谢谢你的夸赞，不过这只是举手之劳，可算不上什么天使。”
　　“不，安，”彼得叫出了小时候对女孩的昵称，他看见女孩眼里闪过的一丝震惊，“我是彼得。”关心则乱，现在彼得才想到他真正应该担心的是女孩会不会因为他刚才的隐瞒而生气了。可是安琪总是那么出乎他的意料，她扑上来抱住他，就像小时候捉迷藏找到他的那一刻那样，对他说：“我找了你好久。”
　　彼得回抱住那个温暖的身躯，在她耳边轻轻说道：“那么，欢迎回家，我的天使。”

　　他们的故事没有被搬上舞台，却被丹记在了他的小说中，那是那一年里，他最好的创作之一。不过，相比之下，这并没有多么重要不是吗？他看着楼下打闹着的彼得和安琪，拿起笔在最后又添上了一段文字：
　　他们的故事在七岁时戛然而止，他们的时间在二十一岁时重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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