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浅集

　　才五点，天还灰蒙蒙的，周家的房子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门窗上新贴的大红“囍”字和大门口那串几米长的红鞭炮都预告着这户人家今日将迎来的喜事。
　　楼下，周父正又一次温习着一会儿女儿出门的流程，周母则在厨房里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要给迎亲的人准备的吃食。
　　影楼的人早早就到了，现在正一窝蜂地在楼上帮新娘上妆、录像。
　　周小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红色裙褂，金制首饰，还有那头盘起的长发，微微有些恍惚。化妆师看着眼前走神的新娘子，也只当是她不惯早起累了，并不在意，依旧尽职尽责地往周小云的脸上涂抹一层又一层的东西。
　　楼下隐隐传来她大姑妈的声音，这位六十几岁的退休老太太正和几个刚过来的亲戚聊着这门亲事。说起来，周小云这个“大龄剩女”还是在她的使劲撮合下，才有了今天这场婚事。一阵阵笑声从楼下传上来，周小云不用想都知道，老太太肯定正在谈论着自己的丰功伟绩、高深见解。
　　“女人，要不就有事业，要不就有家庭！”
　　自周小云25岁以后，便时常从老太太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在大姑妈的眼中，薪资一般的周小云不过是一个打工仔，自然得归入需要结婚的后者。因此，每次春节回家，周小云总能接受到老太太的“爱心轰炸”，借着走亲戚看朋友的名义，这几年里，周小云有了二十几个相亲的机会。当然，大部分都被她岔开了。
　　可是，今年的情况不同了。周小云30岁了，同时，她失业了。
　　一个人要倒霉起来总是能更倒霉的。周小云忐忑地拖着行李回到家之后，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会是她的大姑妈，更糟糕的是，老太太说她要在这里长住几个月。
　　于是，周小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三个月。沉浸在失业的打击中的她，不仅每天要听姑妈不下十遍的念叨，还要定期同几个男人相亲。
　　她考虑过反抗，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没了工作，她就觉得失去了底气；她也考虑过无视，可是想想爸妈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她最终还是忍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强颜欢笑也变得麻木。当一个人开始决定放弃的时候，她的堕落总是会以令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进行着。于是，在一个月前的某天，在老太太天花乱坠的夸赞下，周小云终于对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点了点头。然后就是筹备婚礼了。
　　手机的震动声唤回了周小云的注意。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大大的“Wendy”，终究还是放弃了接听。那是她的表姐温洛。
　　那一年周小云刚刚毕业，就到了深圳和表姐一起工作。那是一所港商在内地投办的的公司，周小云靠着表姐的介绍和自身的实力顺利当上了见习员工。表姐温洛嫌她的名字太普通，就给她取了个英文名“Yvonne”，希望未来的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够坚强勇敢地走下去。
　　可是周小云跨不出这一步，她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生。所以当表姐到香港总部去工作时，她还只是一名普通员工；当表姐顺利谈成一个大的合作项目时，她只能默默地收拾东西离开公司。回到家后，这里便只有周小云，没有Yvonne了。Yvonne都没做到的事，周小云更不可能做到。周小云可以做的就是默默承受。
　　手机不停地震动着，房间里的人都投来了似有若无的目光。
　　“咳……”化妆师终于忍不住开口，“林太太，您的手机响了。”
　　周小云闭了闭眼，终于拿起了桌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这几日的未接来电“Wendy(41)”。正如温洛了解周小云那样，周小云也十分了解她这位表姐，所以她放到关机键上的手指最终还是移向了接听键。
　　“Yvonne，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周小云原以为她会听到电话那头一如往日般的咆哮，可是温洛只平和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周小云也在心底问着自己，数日来未曾落下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表姐，我和他已经领了证了！”
　　房间里的人显然都有些呆楞，在一阵忙乱中，一盒纸巾被放到了桌上。化妆师也重新取出化妆品准备补妆。
　　周小云在这嘈杂中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句：“只要无关生死，就没有什么是来不及的，小云，你要为自己而活！”
　　周家姑妈上楼时看到花了一脸妆的周小云时，那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便又摆了出来：“你们这些人都干嘛呢？吉时都快到了，新郎那里就要来人了，还不赶快补妆，工钱可不是白给你们的。还有你啊，小云，可争点气吧，大喜日子有什么好哭的？”
　　老太太是一个止不住话的人，这一开口也就停不下来了：“也就是你爸妈太惯着你了，30岁了还不替你着急，要没有我看着，这么好的丈夫你还找不着呢……”
　　若是在往日，周小云必定是忍气吞声地附和。可是如今，在仔细想了想表姐的话后，周小云似乎又恢复了那么些底气。大姑妈的话就如同一根根刺一般扎向她，可是这一次，这些刺没有扎破她的心，反而是让她愈来愈清醒。
　　“够了！请你不要再说了！”她站起来喊道，“这是我的生活，请您不要再干涉了！”
　　周家姑妈显然很少被人如此对待，她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周小云，你做什么呢？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吗？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今天？我的今天怎么样了？从小到大，每一次你来我家我都要接受你的训导，每一次你总是要对我挑三拣四。你说东，我不敢往西，因为我害怕你再骂我，瞧不起我。如果不是你，我会连自己想要做的事都不敢做吗？如果不是你，我至于这么懦弱，至于这么自卑吗？”周小云泪流满面。
　　“如果没有我……”周家姑妈还想说什么，但是周小云打断了她——
　　“如果没有你，我才是我自己！”
　　她扯过面巾纸，用力地擦去脸上的妆容，卸下那一件件首饰。
　　“林先生那边我会去解释，他们的聘礼我也会如数退回，另外再给他们赔偿，酒店那边就当做是一场家庭聚会，余下的，我会在三天内处理完。这婚，我不结了！”
　　周小云拉开衣柜，拿出那套Wendy送给她的连衣裙，转身进了浴室。桌上，她的手机又传来一声响动。
　　是一条机票预订成功的信息。
　　目的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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