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当晚的宫宴，高宗十分高兴。陈昭仪是潜邸老人，自然有资格与云锦攀关系，许淑妃倒是谨慎，只不说话。皇后端坐在侧，照旧是一副淑娴样子。朝阳公主、二皇子、三皇子亦向云锦示好，一时间兄友弟恭，看上去和睦的很。

　　这也是云锦第一回见到四皇子。他看上去极是温文，话也不多，只是面对云锦时，颇有种吾妹果然不错的那种，哥哥般的风范。

　　这风范叫云锦觉得亲近。这份亲近叫高宗看在眼里，亦很动容。高宗甚至觉得，自己虽无妻福，但好歹在儿女上弥补了一二。

　　夜里，高宗留宿风仪宫。凤仪宫内，皇后一面服侍高宗用醒酒汤，一面对高宗道：“今日看见荔阳，便让我想起了昭阳的事来。”

　　高宗正是高兴的时候，此时亦很放松，他一面喝醒酒汤，一面等着自己的这位皇后继续说话。

　　”昭阳的夫君也过世有一年了。我瞧那孩子伤心，心里也跟着难受。我想着不如再给她择个驸马。到时候日子一长，年轻时候的那些事也就忘了。”

　　高宗唔了一声，又说：“也得给荔阳再择个驸马才是，吴家委实不像样。”

　　“可不是，听了那样的事，我也只有心疼的。”皇后颇是从善如流。此时眉心微蹙，这种看上去仿佛发自内心的担忧，实在很有慈母风范。她与高宗相处多年，自然早已摸准命门，此刻也不看他，犹自道：

　　“我因之前昭阳的事，一直暗中留意各家儿郎。如今宫里三位公主，连四公主都已经14了，倒都可以相看起来。说句实在话，咱们天家也不要求孩子们嫁的人多有出息，体贴和忠心才最要紧。”

　　“你说的是。吴家那样的，断不能要。”

　　一副厌极吴家的样子。皇后见高宗如此，心中升起淡淡愁绪，可真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偏心。偏脸上比出个慈母般的微笑，道：“这是自然。”却到底省下了那句，我也算是这孩子的母亲。

　　原来这么多年，心尖上的人始终是心尖上的人，动不得分毫。

　　翌日，又有圣旨，皇上准荔阳公主与吴家和离。兴许是觉得她受了天大委屈，和离之事竟交给荔阳公主自己去办；云锦心头一阵跌宕起伏。她捏着圣旨，也赏了来传旨的小太监银子。自己略坐一会，却先往厨房去做点心。

　　因做的是些简单点心，也并没耗费多少时辰。及至勤政殿，还分了一块与秦大总管。高宗如今颇喜欢这个女儿，且不说因她母亲的缘故，单这女儿自己，也是个胆大机灵的。

　　他收起折子，只看女儿做出来的点心，先拿了一块，嘴里还偏生要道：

　　“你不收着这样的旨意，朕恐怕还吃不着你的点心。”

　　云锦只是笑。父女俩略说一阵子话，等云锦出宫时，晌午已过。吴家的牌匾已被摘下，她带着霜降和翠缕站在吴府门口，这个曾今禁锢她至死，让她惨淡一生的院子，如今她终于摆脱了它。

　　只听内监唱道：“荔阳公主到。”

　　云锦进了大门，步至厅堂，坐在上首。所有人跪在她脚下，或战战兢兢，或摇摇欲坠。她慢慢享受着这胜利的滋味，就如同做游魂之时，慢慢忍受着失败的痛楚。

　　时间，都是时间。时间既能叫你大笑出声，也能令你痛不欲生。或许她与吴家天然就是敌对的，一方的愉悦换另一方的绝望，很残忍，也很公平。

　　“我想见颜姨娘。”

　　她吩咐道。

　　“是，微臣这就着人将颜姨娘带上来。”永定伯忙道。

　　云锦心想，其实永定伯不发昏的时候其实也不是那么蠢。奇怪，自己竟与这个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情淡至如此地步么？她将茶盏放在桌上，重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开始打量起她曾经的丈夫。

　　前世，他瞧不起她、冷落她，更在事成之后授意别人杀了她。而今生呢，今生是她瞧不起他、避开他、甚至，算计他。谁又比谁强。反正不论如何，她今后的人生会强过他。她既觉得高兴，又觉得苍凉。于是不再看他。

　　很快，颜姨娘被带上来。此时的她面容萎顿，长发坠地，想来这几日过的十分不好。不过也是，担上谋害一国公主这样的罪名，又怎么会过得好；不过是因为天家不曾发话，吴府尚不敢动她性命，苟延残喘罢了。

　　“颜姨娘不是有孕了么？怎么看上去这样憔悴。伯夫人不心疼姨娘，总要心疼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永定伯夫人高门贵女，嫁与丈夫后亦在后宅顺风顺水，她的眼界她的高傲自幼便已堆砌成型，如今一朝败落，却仍能叫人感觉到她的不平和骄傲。可惜这个妇人，妄自菲薄，心术不好。她不抬头看云锦，只是用极低的声音答道：“回公主话，后经查明，颜姨娘并无身孕。”

　　云锦轻笑出声。所以说，有什么查不出来，端看人愿不愿意查罢了。

　　“吴襄。”

　　吴世子冷不防地被点名，他抬头时面容木木的，云锦却倏地记起来，他从前也算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你恨我，是不是。”

　　她微笑着看他，每个字都说的很慢；吴襄眼中闪现出一丝烦躁和不甘心，但很快就消逝了。

　　“小臣不敢。”

　　中规中矩，平平板板。

　　“你既然恨我，何必娶我。想来你从前的日子应该过的很不错，可是你何必这样沉湎于过往；留不住的东西，让它随风去，以后未必会过的不好，不是么？”

　　他仍然一言不发。

　　还好，很久之前，她就对这个男人死心了。言尽于此，她仁至义尽。

　　“颜姨娘。”

　　这一次，云锦终于可以好好打量这个女人。她长得楚楚可怜，又会哭又会说话，前世云锦在她身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而此时颜姨娘的眼睛里，有憎恨、有嫉妒、有不甘。云锦却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愿错过。

　　是句实在话，能令你的敌人嫉妒你，实在是件让人大快人心的事。

　　”贱妾，在。”

　　她说话比云锦更慢。其实很久之前云锦就知道，这位颜姨娘其实是个很高傲的人。因为骄傲，所以不甘心，所以一生都想踩别人上位，一生都在机关算计。这个时候，这样子低头，她一定觉得很屈辱。

　　想到此处，云锦更愉快了一些。

　　“你本来是想借此事扳倒我的，是不是。你没有怀孕，但你到时候会说是我让你失去了这个孩子，接着再去颜家请救兵，重重施压之下，彻底架空我这个正室夫人的权利。同时给我下药，令我神智不清，让吴家厌弃我。你很聪明了，你也很敢做，我欣赏你，真的。说起来这个计策实在没什么问题，也很难找到大的漏洞。但对不起，很可惜，我比你命好。”

　　很可惜，我比你，命好。

　　压死颜姨娘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颜姨娘的面容突然狰狞起来，她想起自己自幼在府中小心翼翼，对嫡母更是百般讨好，最终却仍然落的个做妾的下场。再是贵妾，那也是妾。本以为这一生便是如此，谁料想主母不为夫君所喜，她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内宅宠妾。

　　再到后来有人献计，明明她的儿子，日后她的儿子将是侯府世子。即使如今她穿不得红，也没有凤冠霞披，但总有一天，她有机会能因为世子儿子得个诰命。

　　一时间，她那心头恨得出血。脸上几经变换却未置一言，白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永定伯见她晕过去，倒是长舒了一口气。本来他一向不喜欢儿子这个妾室，虽出身尚可，但到底是个庶出，大概没什么规矩。如今公主又这般咄咄逼人，他生怕这个妾室语出不敬，令如今风雨飘摇的伯府雪上加霜。还好是晕了过去，这，晕得好啊。永定伯自心中叹道。

　　而云锦依旧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这个曾经置她于死地的女人，她自然不会可怜她，但也不是那么恨她。毕竟颜姨娘的一生已经再没有希望了。

　　“我不想见血腥，将她关去院子里吧。她既不爱说话，以后也别让她说话了。”

　　云锦说罢，自然有人将颜姨娘拖走不提。其实说句良心话，前世云锦的死，虽是颜姨娘给她灌下的药，但如果不是得了授意，她哪里会有这样的胆子。就算今生颜姨娘也只是想要她疯，未想要她死，不是么。

　　所以她也不会想要颜姨娘死，倒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云锦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冷冷地逡巡过目光所及之处，她与吴家，便如此了吧；虽没有赶尽杀绝，也不会忍气吞声。她最后喝了一口茶。永定伯夫人偏好红茶，如今这一份里被新来的厨子加了羊奶，味道越发的好。

　　“父皇宽宏，看在吴家世代忠良的份上并未重罚。伯爷日后只消好生过日子，未必没有出路，父皇仁厚至此，希望伯爷和世子勿要一错再错，令父皇寒心。”

　　永定伯府齐声应是。

　　且说荔阳公主因中毒一事与夫家和离，皇上虽夺永定侯府爵位，将其降为伯爵，却未有进一步处置。皇上封荔阳公主后，准荔阳公主亲去永定伯府处理后续事宜，也是存着给公主出气的念头。未曾想荔阳公主只是将伯府上下敲打一番便拉回了自己的嫁妆，就连那位大胆的妾室也保全了一条性命；京中无不称其仁厚，甚至连那些碎嘴的言官，亦赞了一句好心胸。更有那还记得郑家的人家，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直道其颇有乃母风范。

　　而此时，京中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齐飞扬正与四皇子议突厥事，听此消息，亦道：

　　“她就是这样宽容。”

　　齐飞扬十分欣喜。

　　“我从未有这种宽容，但她有这样的品质，我很敬佩她。”那一脸的神采奕奕，直酸倒了四皇子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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