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翌日一早便有圣旨到齐家。高宗亦在朝中提及，此语一出，满朝哗然。但显然高宗早就有所准备，朝会结束，高宗认女一事已一锤定音。

　　出发前，齐国公夫人过来看她。齐国公夫人是个沉静的人，那种沉静并非骨子里散发出的淡然，而是岁月打磨，几经忍辱，才能展现的光辉；就如珍珠。

　　因昨晚才见过齐飞扬，今日乍见其母，云锦竟有一丝尴尬。齐国公夫人平氏却仿若未觉，看向她的目光，既谨慎，又欣喜。

　　云锦向她行礼，她不敢受，微微避开，却说：“臣妇头一回见到公主，便觉得公主肖似故人。”

　　云锦略有不解，很客气地回答她：“昨日皇上却说，我长得并不像母亲。”

　　其实在她漫长的少女时代，她无数次地想要了解自己的母亲。云锦记得自己问过云父很多次，云父却总是淡淡的，也不大说话。她当时年纪小，总以为是云父想起母亲内心伤感，才会缄默以对。

　　“公主的气韵更像您外祖母一些，但细究眉眼，其实有些像先皇。”

　　齐国公夫人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从前那鲜花着锦般的岁月。云锦亦有些惊奇。

　　“郑家从前竟这般简在帝心。”甚至连郑家旁枝，不过一个借住的孤女都有幸得见先皇。

　　平氏只是微笑，很多年，她都没有遇上这样的人了。她的表姐从前便是这等见一知十的本事，与她说话非但丝毫不费气力，说得久了，甚至还会产生拨开云雾见青天的宽阔之感。

　　“郑家从前虽无爵位，但也称得上烈火烹油。婶娘从前常为此忧心，娘娘却和叔父一样，只觉得前路坦荡。娘娘是心中光明之人。”

　　这便是跟她讲古了。皇上如今已为郑家平反，这些尘封许久的过去再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隐秘，只是对于生者来说，记得的越多，也就越痛。所以齐国公夫人平氏不过寥寥数语，已经觉得心痛难言。云锦见她忽的沉默，也就不再多问。只是说：“希望夫人以后能常来宫中看我。听说夫人久不理事，也鲜少出门，但此一时非彼一时，隆冬过去便是春。”

　　她的声音有着少女才有的清脆与干净，笑容中亦有淡淡华彩绽放。莫说不知愁，只是年轻人总对自己和未来充满期待，即使初识愁滋味，也总有精力抹平和淡忘。

　　平氏的脸上亦扬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姐姐，你的后人，很优秀，这世间的尘埃竟未敛去她的光华，我也有幸看到了她的绽放。

　　收拾停当，按品大妆；内务局连夜送来的服制如今穿在云锦身上，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到那个陌生的天子父亲对她的爱。是心中辗转多少次，又花了多少心思，才可以甫一认女，便能送来成套的冠服。想来是以为此筹谋良久了。

　　齐国公与国公夫人送云锦出门，因齐飞扬鲜少提到其父，云锦头一回见到这位天子重臣，心中却想，齐飞扬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呢。齐飞扬站在父母之后，只是远远看她。她一回头，便见到他对她的微笑。虽然和煦，却叫人觉得充满力量，她亦回以一笑。仿佛很事情，不必再说一词，已心有灵犀。

　　我们都会奔向更好的前程，我们尽力而为，是为了去往同一个地方。

　　对于京中，今天是很热闹的一天。高宗以公主仪仗迎流落多年的荔阳郡主回宫，加封为公主，赐居重华宫。也是今天，一些本来于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势力，也逐渐开始浮出水面。

　　帝后一同受了云锦的礼，宗人府中的宗册亦将皇上第三女的名字录入，高宗未改其名，不过在云锦二字前加了萧姓，这便是认祖归宗了。

　　礼毕，已至晌午，因今日迎荔阳公主回宫，宫中晚上将开家宴，事情仓促，皇后的凤仪宫此时已人仰马翻。

　　公主自有公主的住处，不与后妃同。云锦所居的重华宫中还有一女，乃高宗第四女宝阳公主，今年十四岁，生母便是那日宫宴跟皇后打擂台的陈昭仪，四公主因年纪尚小，如今尚未议亲。此女倒很有些精乖，云锦不过才搬过来，宝阳公主便带着宫女过来看她。

　　难得的是她性子十分温顺。过来之后只与云锦说茶，说自己新制的香料，很有姑娘家的娴静；倒不知道陈昭仪这样的人竟会养出这样女儿。

　　这样一位公主，生母虽为昭仪，却也能瞧得出她自幼并不得父亲看重，想必在宫中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得意。但你在她的性子里，却浑然看不到什么艰难的痕迹。这便是坚韧了。云锦深知自己没有这种坚韧，不免高看她一分。

　　“从小，宫中就只有我与二姐姐两个女孩儿。后来二姐姐出嫁，宫中便只有我一个了。如今姐姐来了，我难免要多来找姐姐说话，姐姐不要烦我才好。”

　　云锦的生父高宗子嗣不多，长女是在潜邸时出生的，没多久就疾病没了。宫中皇子公主各有各的序齿，这么算来，四皇子后，五皇子六皇子都未保住，而七皇子又有残缺。看来哪里的水都不干净。

　　她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来。又说：“怎么会。我自民间长大，许多规矩上的事都不很精通，有时候说不准还要来问你。”

　　四公主自然称好。

　　宝阳公主不过坐一会便告辞了，公主自有公主的规格，如今内务局很拨了一些宫女太监过来，还等着见主子。云锦却先不急着见他们，送走宝阳公主，反而自去内室坐下，令翠缕叫来处暑、霜降，以及齐飞扬送给她的夏至，这便是她自己的班底了。

　　至于露重，云锦已让人将她送回粤西；主仆一场，情分早就到了头。

　　贴身的婢女已齐全，其余无非做些洒扫。云锦命人将内务局送来的人叫进来，不过看了几眼，训一训话，将个人的来历令翠缕抄录下来便罢。她今日才搬来这里，对宫中势力还不太熟，何况作为公主，也并不是在这里住一辈子。先且不急。

　　册封后，因晚上还有家宴，昭阳公主并未立刻出宫，只是在凤仪宫陪她母亲理事，不过此时她言语间的急躁令皇后很瞧了几眼。直到一个宫女放茶杯时将摆出的方向略偏了偏，昭阳公主才要发作却被皇后阻止。令心腹宫女肃清宫婢后，对她那女儿道：“我早教过你不必急。”

　　“女儿怎么不急。谁看不出来她是踩着吴家要戳父皇的心，自以为智计百出。”十分的嗤之以鼻，

　　“没有万无一失的手段。只看人愿不愿意信你，或者你能给人多少好处罢了。我早教过你，那些所谓计量不过小节；何况你瞧出来了又怎样，就是天下人瞧出来又怎样。别人赢了，就是赢了。”皇后的目光一时有些悠远，似乎是从前的悠长岁月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记得。

　　“可是母后，父皇的心也太偏了。三哥哥非嫡非长，之前一个二哥哥已经叫我殚精竭虑，如今又来一四皇子。且父皇说认女儿就认女儿，可见她在父皇心中是有分量的。”

　　“我说了，你的心太急了。”皇后不错眼地剪着花枝，并不抬头敲她那满头珠翠，打扮华贵的女儿。

　　“皇上也非嫡非长，不一样成了储君，坐稳皇位。对于男儿来说，所谓嫡长都是虚名，你三哥才干是有的，心胸也比老二强些。不过老二他娘也是个阴翳的，不然也生不出这样的儿子。老四有什么，他外家早没了，何况他自幼长在行宫，能得什么好的教导。女儿啊，你是当今嫡出的公主，满帝都头一份的荣耀，别说今日皇上认回一女，就是皇上每年都认回一女，她们也不过皇上妃嫔所出。你不一样。”皇后的目光淡淡的，却又显出星星点点的峥嵘。

　　“昭阳，驸马已经故去一年了，你该再嫁了。”

　　咔嚓，一朵花离开枝桠，跌入盆中。

　　“母后。”

　　皇后终直起身子，抬头看她。却意外的换了个话题。

　　“我听说荔阳小字长乐。郑云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曾羡慕过她的胸襟和她的谋略，羡慕过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恣意和洒脱。但她成于看重情谊，也败于看重情谊。昭阳，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的女儿也不应该这样的人。我百般隐忍，不是因为软弱，也不是因为贤德；我是深知，当你做不到万千宠爱于一身，当命运与天赋都不曾眷顾于你，但能忍一时寂寥，在时机该来时抓住时机，也是一种聪明。郑云容死前只求女儿一生长乐，我却希望我的女儿能立于万人之上，一朝权利在握，才是真正的自在逍遥。”

　　昭阳公主的脸此刻褪去血色，终成苍白模样。她似是记起几年前，母亲告诉自己她们应选择三皇子时，当晚，她留宿于母亲宫中，无意间听到的那些有关三皇子隐秘。

　　原来，是真的。她的母亲，她贤良淑德的母亲，竟狠辣至此。

　　“女儿知道了。”

　　皇后的嘴角便噙出一缕笑来。

　　“李家是好人家，李家公子亦是个难得的将才。你若能与李家公子两情相悦，你父皇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很高兴的。他是疼你的。”

　　昭阳公主见母亲在笑，也就跟着笑了，颇是轻飘飘地说：“那一定是个好儿郎了。”

　　皇后见此，十分欣慰。女儿虽急躁了些，但骨子里到底是知道取舍的。没有儿子又如何。她捡起那一朵残花，道：“叫她们进来吧，你父皇如今正是高兴的时候，今日的家宴定不能出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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