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

　　2001年
　　姜衡为楚遥办了初中入学手续，是他们大学的附属学校，学习氛围良好，中考升学率也名列前茅。
　　楚遥很珍惜在这里读书的机会，不敢让舅舅失望，万分用功地学习。原本一家人就都是高知，遗传基因已相当优秀，再加上她尤其努力，入学以后的大考小考，都能保持在年级前三。
　　福利院的两年，几乎磨去了她的交际能力，她已经不太知道该怎么和正常的孩子来往了。楚遥没什么朋友，因为别人总觉得她冷冰冰的，不敢来搭话。这样孤独地度过了大半个学期，期中考试后的某天，邻座的女生忽然拍了拍她：”嘿。”
　　楚遥有些惊喜，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怎么啦？”
　　那女生好奇地问她：”为什么每次学校的事情，都是你舅舅来啊？”
　　“……”楚遥张了张嘴，笑容渐渐黯淡下去。
　　“前天家长会，好像也是你舅舅来的。我妈回来说了，班主任让你舅舅跟大家交流学习经验呢。”
　　是不是主动坦诚，就会多一个朋友？楚遥慢慢垂下头，嗫嚅着，”因为……我爸妈……”
　　“刘冰，就你话多。”一个男孩忽然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隔在过道上，一下就把楚遥挡住了。“人家不想说，你还问来问去的。”
　　刘冰撇了撇嘴，”我好奇嘛，爱说不说。”转过头去了。男孩回身面对着楚遥，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有几分羞涩：“嗯，她就是这样，你别生气啊。”
　　楚遥半低着眉眼。”我没生气。”
　　正好前座的人出去了，男孩在她前面坐下了，手支着头，笑呵呵地，”对了，你是不是还不认识我呢？我叫……”
　　“陆淮。”她抬起头。”我认识。”虽然跟班里很多人都没说过话，但每个人的名字她都记住了。再说，开学半个多学期，还不认得班长，未免太离谱了。
　　陆淮冷不防和她视线撞上，连忙移开目光，讷讷地站起来，”哦，那……认识就好。”说完就一溜烟跑出去了。楚遥也没再管他，低下头，专心看书。

　　走廊里，陆淮激动地搂着好哥们又叫又跳：”楚遥认得我！楚遥知道我的名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瞧你那点出息！”叶飞宇白他一眼，嫌弃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陆淮哼哼一声，”我就这么点出息怎么了！╯^╰楚遥认得我！楚遥知道我名字！楚遥……”一副要开始循环播放的架势。
　　叶飞宇忽地站直，冲陆淮背后低眉顺眼地：”王老师好！”“好。”王老师扶了扶眼镜，”你们干嘛呢？”
　　陆淮立刻作乖巧懂事状，”讨论数学题呢。”

　　放学了。楚遥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陆淮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嗨！”
　　“……嗨。”
　　“你是不是也住文华苑？我在小区里看到你好几次了。”陆淮语毕，微微红了脸，他悄悄跟踪人家好几次了才真，她住哪个单元他都知道。
　　“……是的。”楚遥抿了抿唇，加快了脚步。陆淮开心道：”那你舅舅是不是机械工程系的？我爸好像跟他是一个教研室的。”
　　她不回答，走得更快了。陆淮的声音低落下去，抿着嘴，眼神有些黯淡。”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楚遥停下来，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没有，我就是急着回家。”
　　“没有就好。”陆淮又雀跃了，”以后我们天天一起回家吧，我们住得这么近……”
　　……
　　2004年，夏
　　燥热暑天，时近黄昏。刘冰挽着楚遥一起走出考场，讨论着刚才数学的最后一大题。这一门结束，初中时光就彻底画上了句号。
　　“遥遥！”陆淮从后面追上来，额上微微沁出汗珠，神采奕奕的褐色眼睛，在阳光下像颗漂亮的玻璃珠子。刘冰笑了，放开手，”行啦，看来我得先走了。”
　　陆淮一把抓住楚遥的手腕。十五岁的大男孩，个子已经冒上一米八，低头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楚遥拉下脸，冷冰冰道：”数学没做完，一中大概没戏了。”
　　“啊？可我以为……早知道我就少做几道大题了。”陆淮丧气地垂下头，嘴角也耷拉下去，神情活像只可怜的小流浪狗。要是有尾巴，估计尾巴也会拖在地上的。
　　楚遥噗嗤笑出了声，边跑边回头冲他喊：”骗你啦，傻瓜！”
　　陆淮傻傻地追着跑了几步，见楚遥舅舅来接她了，也就没再跟过去。姜衡倒看到他了，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这三年他在楚遥身边频频出现，搞得她一家人都认得她了，连她上小学的表妹都会一翻白眼说：”啊，那个哥哥又来了。”
　　叶飞宇走过来拍了拍他，嘻嘻哈哈地：”怎么样，通向楚遥这座冰山的路，哥们你摸到起点了没有？”
　　陆淮丢一个白眼过去，”我已经快到终点了！”
　　“真的？”
　　“当然真的了！”陆淮恋恋不舍地盯着楚遥的背影。”遥遥可答应过我，要是我们都能进一中，她就当我女朋友。我可是马上就能早恋的人啦。”
　　叶飞宇被他的语气逗得差点笑岔气，陆淮默默暗恋楚遥三年，可算是要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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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
　　中午不太饿，楚遥出了大厦，想在便利店买个三明治对付一下。正是饭点，便利店人头攒动，冷柜里各色盒饭都被抢得差不多了，三明治也没剩几个。楚遥立在冷藏柜前，犹豫着是选金枪鱼还是火腿芝士，忽然被人轻轻挤了一下。
　　“啊，对不起。”对方跟她道歉。两人目光相汇，男人惊讶，”楚遥？！”
　　“你是……叶飞宇？”她微怔，继而惊喜地笑了。他比读书的时候胖了一点，头发修得齐齐整整，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真和她记忆里的样子相去甚远了。”我记得你不是去了武大么？怎么回来了？”
　　“毕业了，没读研，就回来工作了。你呢，你也在这工作？”
　　楚遥眼神落在地板上。”我……读研了，寒假来这里实习。”
　　有人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伸长了手去够冷柜里的三明治，拿完还不满地瞥了他们一眼。叶飞宇不好意思地笑了，挠挠头，”也别在这聊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吃饭吧。”

　　装潢高雅的西餐厅，背景音乐的钢琴声仿佛溪水，软绵绵的单人沙发，一坐下就整个人都陷进去了。冬阳慵懒地透过白色轻纱窗幔，折射在玻璃杯上。
　　这是一个容易叫人放下戒心的地方，故也是CBD精英们商务宴请的热门选择。叶飞宇看了看四周，叹口气：”从学校一下子就踏入社会了，还是有点不能适应。”
　　“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是啊。我好多同学都去读研了，就是因为还不想工作。”他给楚遥倒了杯柠檬水，她接过来，”谢谢。”
　　楚遥跟叶飞宇初中同班，高中同校，可聊的话题太多了。因而很快就从刚见面的客气生疏，过渡到了滔滔不绝——严格来说，是叶飞宇滔滔不绝，楚遥洗耳恭听。他说起以前中学时的趣事，大学认识的各路奇葩，语言风格是一如既往的幽默，逗得她时不时会心微笑。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陆淮。
　　叶飞宇现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俗称码农，公司就在楚遥的隔壁楼。虽说能偶遇也是巧，但这一大片高高低低近十座写字楼，每层楼里都坐着小一百个人，要是一个你的同学都没有，才不正常。
　　牛排送上来了，叶飞宇心痒难耐地划了一刀，浅浅血水咕噜咕噜冒出来，表面还散发着氤氲的热气。”怎么光听我说啊。”他叉起一块，送进嘴里。”你也说说你呗，你在哪个学校读研？”
　　楚遥低头舀了勺奶油海鲜汤。”还是J大。”
　　叶飞宇点了点头，又疑惑起来，”我怎么记得听谁说过，你申请到了美国大学的全奖？怎么没去？”
　　楚遥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点事，就没法去了。”
　　“哦，那……”叶飞宇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那真是太可惜了。所以你放弃去美国，拿了J大的保送名额？”
　　她失笑，“保送名额不会在原地等我，我是第二年自己考进去的。”
　　他哦一声，没再多问，心下疑虑未消。他记得听陆淮说过，楚遥成年后就越来越不好意思问舅舅要钱了，大学期间就经常做兼职赚生活费，陆淮想约她去图书馆都不一定有空。要不是申请到了国外能cover生活费的全奖，她是绝不会读研的。怎么这下又愿意花舅舅的钱了呢？
　　想到陆淮，叶飞宇垂下头。食物变得难以下咽，他抓起杯子猛灌了几口水，呛得咳嗽连声。
　　“怎么了？”
　　叶飞宇平复一阵子，喘着气。“没事。”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你最近怎么样？有男朋友了吗？”
　　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楚遥含糊其辞：”就那样吧——你跟刘冰，还在一起么？”
　　“早就分了，异地，坚持下来太难了。”叶飞宇也不想多说了。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吃着吃着，叶飞宇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这边。他抬起头——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大概十米外的走廊，手上还捏着高脚杯，冷冷地盯着这里。
　　“好像有人老往咱们这边看。”叶飞宇推了推眼镜，”那人你认识吗？”楚遥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认识。”他再看过去，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也就没在意。

　　又过了二十分钟，叶飞宇看了看手表，快到上班时间了。楚遥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他想借去厕所的名义，悄悄把单买了。目光无意识地扫了一圈，结果又看到了刚才那个男人。这回他长腿一迈，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叶飞宇还没觉得是朝他们俩来的，楚遥都说了不认识。因此收回了视线，”要不咱们今天就这样，下次再约？”
　　楚遥说：”好啊。”她站起来，伸手去拿旁边座位上搭着的大衣。大衣却被人先一步拿起来了。
　　她惊疑地回头——慕凌川一手搭着她的大衣，另一手亲昵地揽过她的腰，“遥遥，不跟我介绍一下？”
　　叶飞宇也跟着站起来，有点愣愣地看着对面两人。楚遥不知是吓着了还是不想说，忽然结结巴巴：“飞宇，这是，我的，我，呃，我先生……”
　　“你结婚了？！”叶飞宇愕然。怪不得她刚才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他伸出手，挤出一个礼貌的笑：”你好，我是楚遥的中学同学。”
　　“你好。”象征性地握了下手。楚遥趁机挣脱出来，”我去结账吧。”慕凌川把她结结实实拉回来，“我已经买过了。那今天就这样，我们下次再见。”后半句是对叶飞宇说的。
　　他是挂着微笑，却叫人感受不到半分友善。叶飞宇看了看楚遥，她并不开心，垂着眼，无可奈何地被那男人搂在怀中。气氛很微妙。叶飞宇笑说：”那太不好意思了，下次一定我请。再见。”
　　楚遥被拉走了，走了几步，还回头对他流露出抱歉的眼神。叶飞宇连忙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你约了同学吃饭？”
　　“没有，我是今天刚巧遇到他的。”楚遥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出现。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反正从来都不尊重她。
　　出了西餐厅的旋转门，慕凌川放开了她。“你回去上班吧，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过去了。”楚遥点了点头，加快了步子。慕凌川见她巴不得和自己拉开距离的样子，又不高兴了。“遥遥！”
　　她停下来，没有回头。”还有事吗？”
　　“你的戒指呢？”
　　楚遥早就养成了进学校先摘戒指的习惯，省得总有人来问：你结婚了啊？你为什么这么年轻就结婚了？烦不胜烦，且令人尴尬。进公司也是摘了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戒指，当着他面好好地戴上了，大脑飞速运转：”吃饭怕弄油了，就摘下来了。”
　　慕凌川扫了她一眼，勉强算满意，”没事了，你回去吧。”
　　楚遥微微吁出一口气，转身走了，踏出的步子还有些虚，感觉他一直在盯着自己背影。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最近总跟她过不去。结婚一年多，她在各个场合跟他扮演恩爱夫妻，配合他面对他父母，从不过问他的任何私事。除了孩子没了她很抱歉，她自问已经把妻子这个身份做得够好了。毕竟他养着她，供她读研，她出于敬业精神，也该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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