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

　　姜欢宜在姐姐家住了三四天，觉得这家里气氛实在有些压抑。她那位姐夫通常九点以后才回家，可姐姐好像也不关心他去哪了。偶尔姐夫在家的时候，虽也挺和善的，但是一种……强势的和善，很有压迫感，对话也全由他主导。可能是大老板做久了吧。
　　她一直以为姐姐姐夫很恩爱，起码每次和自己爸妈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是如此表现的。等住进来才发现，恩爱这东西，可以伪装。

　　周五晚，姜欢宜回自己家了。姜衡打电话来，说欢欢这个礼拜住得很开心，麻烦他们了。又问什么时候有空，请他们吃饭。楚遥想起明天要跟慕凌川参加一个婚礼，推说下次吧。

　　新郎是慕凌川小时玩伴，慕太太老友的儿子。也就是说，慕凌川母亲也会去。她微微叹口气。
　　“怎么了？”慕凌川抬头看她。
　　“不知道穿什么。”楚遥偏爱素净低调的颜色，一衣柜都是黑白米咖，似乎哪件穿去婚礼都有点丧气。男士就简单得多了，无论什么场合都能穿西装。
　　他走过来看了看，挑了件米色针织连衣裙。”这件好。”她点点头，依言取下来，然后迟迟没有动。他一笑：”好吧，我先出去。”
　　寒风呼啸。一月底，正是最冷的时候。她前几天随口问过一句，怎么在这个时候办婚礼？慕凌川意有所指地回答：再晚穿婚纱就不好看了。她也就明白了。
　　奉子成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到达酒店，慕凌川牵着楚遥直奔顶层宴会厅。一出电梯就看到两位着红色旗袍的窈窕女郎，旁边堆了大大小小不少礼盒，其中一位美女拎着个大袋子，专门收红包。慕凌川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楚遥，”你给她们。”
　　楚遥也正觉得自己两手空空的不太好，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捏着厚厚一沓。”您好！请出示一下请柬，在这边登记一下宾客姓名。”两位女郎露出模式化的微笑。楚遥把红包交到以收垃圾姿态收红包的美女手里。
　　“哎哟凌川我想死你了！”新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高高壮壮的个子，嘻嘻哈哈地就往慕凌川肩上捶了一拳。慕凌川笑着送上一个文件袋，”新婚快乐。”
　　“我看看这里面都有啥，要是少了你就打道回府吧——哎卧槽，送我辆车啊！”新郎从文件袋里拎出一个车钥匙，”路虎！”又摸了摸文件袋，”手续都办好了，真他妈是我的好慕慕。”
　　慕凌川毫不客气地踹了新郎一脚，”滚！”
　　楚遥站在一边始终微笑着。慕凌川敛容，介绍道：”我老婆，楚遥。这位就是新郎，王叡之。”
　　她刚想开口，王叡之抢先伸出手，”你好你好，终于见到你本人了，凌川真有福气。”
　　她跟他握了手，笑着说：”哪里，是我有福气。”
　　虽然这句话纯属客气，一旁慕凌川的笑意却透到了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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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宴还未开始。楚遥跟着慕凌川坐在了男方亲友这边。刚坐下没多久，慕凌川忽然站了起来，”妈你来了？”
　　慕太太五十多岁的人了，身段还是很苗条。穿了件湖蓝色暗花纹镶金边旗袍，披灰白色皮毛大衣，妆容精致到发丝，雍容华贵。楚遥也惶惶站了起来，”妈。”
　　“没事，都坐吧。”慕太太拍拍儿子肩膀，在他旁边坐下了。”叡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结婚我当然得来。”她优雅地掸了掸旗袍下摆，又冲楚遥婉婉一笑：”遥遥放假了没有？”
　　楚遥忙答：”放假一周了。”
　　“唔。”慕太太点点头。对楚遥这个儿媳，她算是比较满意的。虽然父母双亡，好歹家里人都是知识分子，本身也是个正经名校生，有脑子有内涵。除了年纪小些，也无可指摘了。她原先一度很担忧儿子抵不住诱惑娶个小模特小明星，对比之下，楚遥真是强太多了。
　　慕太太跟儿子也有一月没见了，拉着他絮絮叨叨说话，楚遥也就没有留神去听。人差不多来齐了，垂着琉璃坠子的水晶吊灯全亮起来了。
　　“遥遥，”慕太太忽然叫她，”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啊。”楚遥懵了一下。
　　“挺好的就好。上次……也有一年多了，应该恢复过来了吧。”
　　慕凌川从桌子底下安抚地捏了捏楚遥的手，像给猫咪顺毛似的。”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行吗？”
　　“好吧。”慕太太慵懒地笑了一笑，眼角浮现出几丝细密的皱纹。再昂贵的化妆品也留不住岁月了。”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再要一个？”
　　楚遥闭嘴不言，这个问题一向是留给慕凌川应付的。他以往都会用自己忙，或是等她毕业再说来搪塞，她想这次也没什么问题。
　　“读研期间生孩子也挺常见的。”慕凌川温柔地看一眼楚遥，”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就看天意了。”
　　？？？！！！楚遥内心警钟大作。他答应过读研期间不生孩子的！
　　——怪不得他最近有些莫名其妙的，原来不是想离婚，是想要孩子了！

　　“早点生恢复得好。”慕太太对着楚遥说。她垂下眼，木木地应了声：”……是的。”
　　“你们也别怪我老问，看别人家小孙子上幼儿园了，我确实是有些羡慕。”慕太太长叹口气，丈夫忙，儿子也忙，此生多寂寥。要是有个小不点倒热闹了。”遥遥你还小，可凌川都三十三了。”
　　楚遥的脑子是僵的，但依然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了。”
　　这时有位贵太太施施然走了过来，”梦茹你在这啊！走走走，上那桌去，那桌都是我们姐妹。”慕太太看了儿子一眼，拎起包笑着走了。
　　楚遥望着她的背影，等她走远了，才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慕凌川微笑。”什么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她深深吸气，”以后就都不准备戴套了？”
　　他依然微笑地看着她，黑眸深不见底。”读研的时候生孩子，毕业以后就可以没有顾虑地拼事业了。遥遥不是想做女强人吗？”
　　“我……”道理她都懂，可是谁他妈要跟慕凌川生孩子。
　　如果现在离婚，如果她被净身出户，她承受得起读研的学费和生活费吗？
　　实习三个月能存下大几千，明年学费差不多了。如果把戒指卖了呢？慕凌川总不会把戒指也收回去的。
　　心思飞转。楚遥非常冷静地说：
　　“我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愿意考虑。”要打听打听实惠又强悍的离婚律师了。
　　慕凌川宠溺地揉了揉她头发。”乖。”楚遥是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她这个反应，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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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宴开始了。司仪是一位知名主持人，口才是实打实的好，一上来先抛了几句机灵话，引得全场气氛都热络了。
　　先是一番对新郎新娘的赞美之词，接着水晶吊灯暗了半度，不知名的悠扬英文歌静静流淌。新娘挽着父亲的手，终于出现在大厅尽头。露肩微高腰的款式，优雅天鹅颈，蓬蓬白纱裙，仿佛从复古油画里走出来的姑娘，身段美好，一点看不出有孕在身。
　　把新娘的手交给王叡之，那老父亲闷闷地回到座位，悄悄低头抹着眼泪。楚遥不忍地别过目光。如果爸爸还活着…
　　交换戒指，拥吻，宣誓。新娘手捧花束，白纱空灵，没有谁比她更像天使了。慕凌川把视线从台上收回。”我还没有见过你穿婚纱的样子。”
　　楚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无所谓地说：”回去的时候顺路去婚纱店，我试给你看？”
　　他没有接话。
　　接着是新人父母上台发言。新郎的父亲是本市公安局局长，讲起话来带着习惯性的领导口吻，好像说的不是儿子结婚的感想，而是《党组织关于王叡之同志今后生活工作的几点要求》。
　　楚遥听得无聊，着实觉得有些闷，便对慕凌川说：”我去下洗手间。”
　　“好。”
　　她在洗手间补了补口红，出来才发现这层除了宴会厅，还有一间休息室，里面几张大长沙发，软厚地毯。休息室外还连接着一个半月型阳台，封着巨大落地窗。从阳台往下望，高楼鳞次栉比，行人如蝼蚁。
　　天空很蓝，阳光直射。楚遥不想回去，于是走进休息室，在阳台的落地窗边站了一会，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以为这间休息室是不能随便进的，怕是服务员路过，下意识地把木质阳台门推上了。
　　进来了两个人。第一个男声说：“还是不抽烟？”
　　“不抽。”第二个声音却是慕凌川。
　　点火机打火。几十秒的沉默后，慕凌川说：“我以为你不来。”
　　“本也抽不开身，不来又抹不开面子。”顿了一顿，”你怕我来，是因为看到我心虚吧？”
　　“我没什么可心虚的。”
　　第一个人笑了一声。”也是，你做什么坏事都是不心虚的。”
　　慕凌川冷答：”我做什么了？你也什么都没做。不要把自己想得太罪恶。”
　　“你敢说你当初是真的好心？”
　　“人都是要死的。”
　　第一个人隔了好久才说：”凌川，我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你。”
　　楚遥什么都没听懂。
　　接着是开门声，他们走了。楚遥等他们二人走远了，悄悄从阳台溜出去。因怕慕凌川起疑，她没急着回宴会厅，而是在走廊停了一会，看窗外的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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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致一从婚宴上出来透透气，经过走廊的时候，意外看到一个落单的漂亮姑娘。她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优美得像希腊神话里的少女，气质冷冷清清，生人勿近似的。他兴奋不已，就是她了。梁致一清一清嗓子，走过去搭讪：”嗨，你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漂亮姑娘一怔，转过脸。”是。”
　　“你好，我叫梁致一，致敬的致，一二三的一。我是新郎这边的亲友。”
　　“你好。”她看起来没什么搭话的兴趣。梁致一也不介意：”是这样的，我呢，现在是中戏导演系的研一学生，寒假作业是拍一部个人作品。我这个……”
　　楚遥飘忽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遥遥！”慕凌川走过来，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这么久？”她顺从地被他揽过肩，没什么表情。“随便转了转。”
　　梁致一认出了慕凌川，惊喜道：”慕大哥？记得我吗，我是梁致一，小时候你跟叡之哥还带着我一起玩过呢。”
　　“当然记得。”慕凌川和善地笑了笑，“听说你去读导演系了。”
　　“对，我现在研一。”梁致一看着美人被高大强势的男人搂着，既觉得意外，又觉得该是这样。“那这位姑娘是你女朋友啦？”
　　“我太太。”
　　“哦，那真……”他搔了搔头，”是这样，我们寒假要拍一部自己的导演作品，可差一个角色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刚才一见我这小嫂子，我就觉得太合适了，就是她了。”
　　楚遥讶异，”我吗？我从来没学过表演啊。”
　　“你和我这个角色的感觉特别贴，太难得了。”梁致一看了慕凌川一眼，认真解释给她听。”我也请过一些女同学来试，但或多或少都有表演痕迹，所以我想找没学过演戏的新人，说不定会自然很多。”
　　楚遥抬头看一眼慕凌川，复对梁致一抱歉道：”谢谢你对我的肯定，但我真的不会演戏。”
　　梁致一沉吟。”这样吧，你找个时间来试试，行吗？如果合适，拍你这部分最多也就一天，如果不合适，顶多耽误你一两个小时。”又不好意思地补了句，”不过我们自己拍寒假作业，是没有酬劳的，只能请你吃饭以示感谢了。”
　　人家都说这么恳切了，楚遥也只好答应，”好吧，我试试。”
　　“那太好了，谢谢！”梁致一松口气，笑着掏出手机，”请告诉我你的电话，我过几天联系你。”

　　回到座位上，正菜已经摆上来了。楚遥舀了几勺汤，没什么胃口，就停了下来。慕凌川也没怎么吃，倒是给她夹了满满一碗肉。
　　楚遥慢慢咬着，吃得很痛苦。幸而慕凌川很忙，隔一会就有电话打进来，他一走开去接听她就放下筷子。同桌七八个人，都是小时候跟慕凌川在一个军区大院的玩伴，彼此聊得热闹。楚遥也不认识他们，安静地坐着。
　　慕凌川又出去接电话了。坐她旁边的女人忽然跟她搭话：”你吃得好少哦。”
　　“……啊，我不太饿。”
　　“唔。”女人应了一句，直入主题。”你跟凌川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也没请我们啊。”方才大家都来齐了，互相寒暄的时候，慕凌川只介绍了这是他太太，别的也没多说。
　　周围人听见了，也纷纷应和，“是啊，凌川真不够意思，小时候大家都玩得那么好的，结婚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面对不怀好意的一双双眼睛，楚遥镇定道：”怪我，是我不想办婚礼，别怪凌川。”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打个哈哈帮着解围了，“凌川一直为人低调，大张大办也不是他的作风，咱们原谅他这次呗。”
　　众人也就骑驴下坡了，道：”待会凌川回来可得多罚他几杯。”
　　这一桌人都说过话了，并没有刚才和慕凌川在休息室交谈的那个声音。坐楚遥旁边的女人还没有止住好奇心，追问道：”那你们结婚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接下来就该问你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楚遥努力保持礼貌的微笑。果然这位女士又说：”你看起来挺年轻的啊，二十出头吧？怎么结婚这么早？”
　　“因为我等不及想娶她。”慕凌川在这时回来了，半笑不笑地瞥了那女人一眼。”还有问题问我，别吓到她了。”
　　女人讪讪地不说话了。其他人又起哄：”娶个小娇妻真是不一样啊，这么护食。”楚遥一笑解围：”谢谢你夸我长得年轻，他其实没比我大多少。”
　　在外人面前，楚遥一直都特别给慕凌川面子。他养着她，她当然应该好好配合，扮演一个知书达理又落落大方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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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郎新娘挨个桌子来敬酒了。王叡之甩开新娘，特地走到楚遥身边，满面红光，说话也大着舌头，看起来已经醉了：”来，我……我要敬我这第一次见面的小妹妹一杯！”
　　酒气扑鼻，楚遥不自觉退后了小半步。慕凌川挡在了她前面，”我替她喝。”
　　“别……，你别！别拦着！”王叡之晕晕乎乎地推了他一下，伸出手对着楚遥，”来，你来喝！”
　　她也没办法，只得把酒杯接过来。刚送到嘴边，慕凌川一把抢过去，一饮而尽，复对新娘道：”叡之喝多了，你扶他去休息吧。”
　　新娘脸上笑容也不太自然，拉着王叡之就想走。王叡之猛地撂开她的手，”别管我！你……你学学人家！人家……人家就什么都不管！”指着楚遥。她茫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慕凌川，无措地站在原地。
　　慕凌川一把将王叡之的手摁下来，沉声呵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闭嘴！”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王叡之不生气，笑嘻嘻地，“凌川我真羡慕你啊，还是你会挑老婆，结了婚一样自由！我可听说了，你外面包了个女学生，你还跟你那个前女友陈……”话音未落，慕凌川面色阴沉，一整杯酒直接泼在王叡之脸上，“你喝多了！”
　　一桌人都安静了。幸而长辈们都坐在另一头，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王叡之抹了把脸，踉跄几步，看了看慕凌川隐含怒气的面容，嘿嘿笑了起来：“凌川你别生气啊，我，我话多，咱们从小，就是我话多，嘿嘿……”
　　慕凌川也不跟他啰嗦，架着他胳膊就把人拖走了，新娘连忙跟了上去。一桌人各怀心思，目光尴尬地不知往哪放。刚才王叡之几句话信息量可真不小，大家一边回味，一边偷偷瞄着楚遥。
　　楚遥忍着恶心，扯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叡之哥大概是记错人了。凌川天天一下班就回家，不会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是啊凌川不是这样的人！可守规矩了。”
　　“叡之就爱胡言乱语，打小就这样。”
　　“凌川从来不乱来的，我喊他去酒吧他都不去呢。”
　　既然人家老婆都表态了，大家也从善如流地对慕凌川一通夸。楚遥暗暗吁一口气，算是勉强兜住了。
　　十几分钟以后，慕凌川悄然回到座位。她问：“处理好了？”
　　“他在休息室睡着了。”
　　楚遥说：”我们也早点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好。”
　　慕凌川带她去另一边，同他妈妈打了声招呼，便坐电梯下楼了。三面为镜的电梯里，他突然道：”刚才王叡之说的话，你相信吗？”
　　楚遥平静地看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我觉得只有一点是真的。”
　　慕凌川微微攥紧手心，压下几分不安。”什么？”
　　“陈律师是你前女友。”
　　他轻轻松一口气，坦率承认：“陈薇安是我前女友，我在芝大的时候跟她交往过两个月。上次没有跟你说，是怕你多想。我跟她什么都没有，请她来做IPO也是巧合。”
　　可不是什么都没有嘛，她手机里还留着他们拥抱搂腰的照片呢。那她也能说她跟慕凌川什么都没有了。楚遥笑笑，“你放心，我没有多想。”
　　慕凌川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也没有解释关于包养女学生的事。楚遥也不问了。鉴于他关于陈薇安的部分都没说实话，很有可能真的包了个女学生。
　　随便吧。她跟他其实都心照不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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