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

　　十一月萧瑟，秋风染梧桐。
　　工作日的午后，已过了下午一点，西餐厅里客人不多。于霜霜站得笔直，眼神偷偷瞄着窗边那位姑娘。她穿黑色高领毛衣，露出一段修长雪白的脖颈，下巴尖尖，鼻梁又直又挺，睫毛长得不像话。多么美的侧影。
　　她点了好几个菜，都没怎么动，只喝了几口奶油蘑菇汤。于霜霜惊讶地看着她掏出一盒还没拆过的烟，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娴熟地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美人就是美人，连吞云吐雾的样子都那么出尘。
　　店里是不许抽烟的，于霜霜却不好意思上前打扰。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只是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指尖夹着烟，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似乎沉浸在回忆里。偶尔，还会轻轻微笑一下，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于霜霜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我在外面吃饭呢……好，马上回去。”美人的声调颇为温柔，但于霜霜看得出来，她并不快乐。她摁灭了烟，把刚拆开的一整盒香烟和打火机都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香水瓶，喷在手腕上，掩去烟味。
　　“喂，你傻站着干嘛，没看到那边桌子要收拾了？”领班喊了一声。于霜霜猛地回神，哎了一声，匆匆跑到角落那一桌去收盘子。她怕手脚慢又被骂，贪心地叠了好几个盘子在怀里，想一次拿走。这一急，就被桌角绊了一下，盘子哗啦啦全摔碎了。
　　“于霜霜！”领班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你怎么总这么笨手笨脚的！盘子都拿不稳，你还会做什么？”
　　刚才那美人正在服务台结账，听到斥骂声，抬头朝这边淡淡扫了一眼，又挪开了目光。
　　最后的结果，是于霜霜被开除。她刚来不到一个月，犯过太多小错误，领班早就看不惯她。七扣八扣，只领到了八百块钱，这个月的房租还没有着落。生活艰难，于霜霜站在路口等绿灯，低着头悄悄抹眼泪。
　　一张纸巾递到她眼皮底下。于霜霜抬起头，是刚才那个美丽的姑娘。“擦擦吧。”
　　于霜霜嗫嚅着接过来，道了谢。纸巾有股淡淡的清香，和她身上一样。她用纸巾抹了眼角，鼻头一阵酸，哭得更厉害了。
　　楚遥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你多大了？”
　　“二十了。”于霜霜抽抽搭搭地说。
　　“吃过饭了吗？”
　　“没，没有。”她委屈地撇着嘴，这一问才觉得饿。“我们要两点钟才能吃午饭的。”
　　“我请你吃饭吧。”楚遥说完，又自己轻轻笑了笑：“敢来吗，怕不怕我是坏人？”
　　于霜霜重重点头：“敢。”哪里有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坏人。

　　一家饺子馆里，于霜霜狼吞虎咽，几乎一口一个。这熟悉的酸菜肉馅儿，是家乡的味道。楚遥垂眼喝茶，也不说话。见她进食速度明显慢下来了，才问：“现在还上学吗？”
　　于霜霜一哽，低着头说：“原来是上的，大三开学以后，就没去了。”
　　“为什么？”
　　于霜霜鼓起勇气和她对视。她的眼睛真美，盈盈冷冷，看一眼就陷进去。自己不应该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的，可是她身上有这种魔力。“我家是农村的，穷，爸妈一直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供我上了两年以后，实在供不起了，逼我退学，来大城市打工……”
　　“哪个学校？”
　　“K市一个普通一本。”
　　“退学手续办了吗？”
　　“啊？”于霜霜一愣，“没有。我不懂这些怎么弄，只是直接没再去上课。”
　　“那就还来得及。”楚遥说：“女孩子还是要多读书。我愿意资助你回去上学。”
　　于霜霜呆住。这个进展太迅速了，她太直接了。“为……为什么？”
　　楚遥微笑，“有条件。你要听我的，毕业以后，接受我安排的工作。”
　　于霜霜有些紧张，抽了张纸巾，在手里攥成一团。“……什么工作？”
　　“我现在还不确定呢。”楚遥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她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戴着枚漂亮夺目的戒指。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霜霜，横勾于，雨字头的霜。”于霜霜笨拙地解释。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么普通，如果有个文雅的名字，能让她刮目相看就好了。
　　“霜霜。”楚遥轻轻念了一遍。“霜霜，如果你愿意，我今天就先转一万定金给你，再给你买明天回K市的车票，你看可以吗？”
　　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出来，就那么好听？于霜霜微微红了脸，蚊子哼哼一般：“我不能平白无故拿别人的钱……”
　　“不是平白无故。我不是说了吗，你要听我的。”楚遥撕开一张湿巾，轻柔地擦了擦她嘴角的油渍。凉玉般的指尖从颊侧划过，于霜霜脸更红了。“我可能几个月才会找你一次，需要你帮我做些事。你就把我当成你的雇主，我付给你工资，明白吗？……不过，绝对不包括任何违法的事，放心。”
　　于霜霜犹豫了。她怀疑世上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可是她真的很想回学校念书……先拿到订金回去上学，大不了以后推脱不做就是了。她咬紧嘴唇，用力点头，“我愿意，我答应你。”

　　周五晚上，楚遥接到许静来电：“有空吗？来喝一杯。”她的声音明显闷闷不乐。研三都没什么课，好久没见到她了。楚遥跟方姨说了声，哄小非非先睡着，便匆匆打车赶了过去。
　　酒吧一条街原先是租界，高大的法国梧桐上缠着小灯泡，两侧都是欧式小洋楼。静吧为主，故虽灯火迷离，却并不喧嚣。楚遥在一间很隐蔽的小酒吧里找到了许静，她看起来还很清醒，与平常并无二致。“坐吧。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来都来了，当然要喝一杯。楚遥看了看菜单，点了份血腥玛丽。灯光很暗，她坐下来，凑得近了，才看到许静脸上已经微微发红。“你喝的也是鸡尾酒？这么上头。”
　　“不是。”许静摇头，又饮一口。“白兰地。”
　　楚遥伸手把她的酒杯推开了一点，不让她再喝。“为什么心情不好？”
　　许静扶额，缕了缕碎发，摇头笑道：“烦。太烦了，什么都烦，毕业论文好不容易弄出个框架，被导师全盘否定了。”
　　“啊，论文。”楚遥也叹口气，万恶的论文。“我还没开始呢。”
　　“那不是情有可原嘛，你孩子还那么小。”
　　楚遥想起那次欢欢说“你真的甘心这么年轻就被孩子套住？”，一时无话。许静又说：“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一样都没耽误，学业，老公，孩子，什么都有了，我们同龄人还挣扎在什么都没有的阶段，毕了业，工作未知，住处未知，又不甘心回老家，就这么漂着。”
　　楚遥敏感地捕捉到了讯息。“你是不是和梁致一吵架了？”
　　说话间，那杯血腥玛丽端上来了。伏特加兑番茄汁，鲜红的颜色确实像血。许静先抢过去，尝了一大口，才说：“说不上吵架。我爸妈看不上他，他爸妈看不上我。”她自己说着说着就苦笑了，“我觉得我跟他还是趁早算了吧。”
　　“你爸妈不喜欢他？”
　　“你知道，老一辈人有时候会对搞艺术的有些偏见……觉得不安分，不老实，花花肠子多。听说他是学导演的，印象分先扣了五十。”许静托着腮，定定地望着窗外。“至于他爸妈看不上我，那是自然的，他那种家庭……我家就是普通小市民，和高干子弟没法比。”
　　楚遥不善于安慰人，只能洗耳恭听。许静真是喝多了，脸颊红通通，越说越激动，“这就罢了吧，客观条件，我改不了。可是今天我发现，梁致一居然背着我去参加他家安排的相亲！”
　　“你们没分手？”
　　“没有！他没几天前刚跟我说他不会放弃呢。”许静哈哈笑了，仰头一饮而尽。楚遥一把按下她的手，“别喝了，够了。”
　　店里开始播一首不知名的歌。低缓温柔的女声唱着：“I promise ,I promise ,in love we'll laugh and sometimes cry ,together we can touch the moon……”许静默默听了一会，喃喃说：“遥遥，我真羡慕你，那么顺利，什么事都那么顺利，和爱的人在一起，有一个可爱漂亮的孩子……”
　　楚遥捏起玻璃杯，眉眼冷冷。“别说了，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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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凌川找过来的时候，许静已经醉得伏倒在桌上。楚遥倒还好，保持一贯良好的家教，无论何时都坐得笔直，只是心思不知飞去了哪里，对着街景发呆，都没注意到他来了。
　　桌上摆满了空杯，少说也有六七只。慕凌川伸手揉了揉楚遥的头发，微微无奈：“你们两个小姑娘喝这么多？”
　　楚遥猛地回神似的，浑身一颤，“你怎么来了？”她推许静，“别睡着了，我们走吧。”许静嘟哝一句，揉着脸，懒洋洋地坐起来。她看到慕凌川也愣了一下，大着舌头打招呼：“啊，你好，你好，你叫——哦，对，慕先生。”说完又软趴趴地挂在椅子上。

　　两人先把许静送回学校，才往家开。快进小区的时候，楚遥说：“我想下来走走。”
　　“你喝醉了，早点回去吧。”
　　“我没有醉，鸡尾酒不会醉的。”她执拗道，“我就是想走走。”
　　慕凌川叹口气，拿她没办法，“好吧。”
　　花园式小区，景观河涓涓流淌，复古雕刻的路灯映着鹅卵石小路。楚遥踩在层叠的落叶上，脆脆一声。慕凌川个子高，楚遥一米七出头也还是有很大差距。他牵着她的手，她半跟在他身后，地上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真像牵着小朋友。
　　“凌川？”
　　“在。”
　　“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楚遥悄悄看了他一眼。
　　“嗯？”
　　“跟我结婚之前，你有过多少个女朋友？”
　　慕凌川停下脚步，回头瞥了瞥她，嘴角不自觉翘起一个弧度。“我会把这句话当成你喜欢我的表现的。”
　　楚遥不承认也不否认，“那，到底是几个？”
　　“两个。”
　　三十几年的人生才两个？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慢吞吞地说：“炮友也算。”
　　“……”慕凌川哭笑不得，紧捏一下她的手，“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随便问问。”楚遥垂眸，盯着自己鞋尖。“其中一个是陈薇安吧，她是你的初恋吗？”
　　慕凌川不知道她为什么又提起这个名字，陈薇安对于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他保持着警惕，谨慎道：“不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是在高中。”
　　楚遥连珠炮似地追问：“高中那个女朋友在一起多久？”
　　“太久远了，记不清了。不到半学期？”慕凌川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为什么忽然对我以前的女朋友这么感兴趣？”
　　楚遥仍旧低着头看路，语气有些不耐烦，“我想问，不行吗？”
　　他摸摸鼻梁，笑了。“好吧，你问。”
　　“你和陈薇安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大一……大二？”
　　“你跟她在一起多久？”
　　“大约两个月。”
　　楚遥哼一声。“不是很喜欢人家么，怎么分这么快？”
　　“……我哪有很喜欢她？”
　　“她是不是你难以忘怀的白月光？”
　　慕凌川很坚决地否认了：“绝对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
　　“你不在，娶谁不是都一样吗？”
　　楚遥停下步子，抬起头望着他。她的眼睛像寒夜里闪烁的星星，颊边几丝醉酒的红晕若隐若现。她缓缓搂住他的腰，仰起脸，轻声说：“这些事，我都不计较了。以后，我会努力像你爱我一样爱你，你等等我，行吗？”
　　慕凌川回抱住她，让她的小脑袋紧贴在自己胸口。月光如水，四周只有风拂过小河的拍岸声。他温柔地吻她的额头，“我等你，多久都等。”
　　七年，慕凌川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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