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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
看得见春天的札幌（之五）
吃完饭，他们走出饭店时，已经是十点多了。
在王子饭店的门口，彦一问：“樱木，你们住在哪家饭店？”
“札幌公园饭店。”晴子说。
“我住在洋槐饭店，倒是同一个方向呢。仙道学长呢？”
仙道一怔：“我没想到晚上会留在札幌，所以没有订酒店。”
“那你也住洋槐饭店吧。应该还有房间的。”
“好啊。樱木，要记住，后天上午9点准时到札幌医大的附属医院。我会在那里等你。”
“知道了。你还真是罗嗦。你明天不是也会去看比赛吗？到时提醒我就行了。”
“不一定，我还要回小樽一趟。”仙道说。
“仙道君，樱木的事就拜托了。”晴子说着，郑重地朝他鞠了个躬。
“别这么客气。”
“还不知道箭猪头的医术行不行呢……晴子，别忙着谢他。”
“我们先走了。”晴子对流川说，“流川君，明天的比赛一定还会赢的。”
流川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嗯”了一声。接着，他突兀地补了一句：“我有车。”
樱木当即瞪了他一眼：“怎么不早说？乘出租车可不便宜。送佛送到西嘛。”
仙道觉得有些意外，心想，今天的流川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他不由在夜色中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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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五个人上了车，晴子、樱木和彦一坐在后座，仙道则坐在流川的旁边。
因为樱木嫌仙道太高大了，挤人，所以把他赶到前面去。
好脾气的仙道只得言听计从地坐在副驾驶的位上。
这好像是他们认识以来的十二年中第一次有机会并排坐得这么近。
仙道只要微微侧头，就可以看见流川俊美的侧脸，后者一丝不苟地握着方向盘。但仙道觉得流川其实很紧张，全身如弦，绷得很紧。
毕竟，他们之前都没有想到能够重逢，更没有想到重逢时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平和地相处。
他们都做过最坏的打算，以为两颗心会欲拒还迎，又要迂回很长的时间。
但今天，刚好最擅长制造友好热闹气氛的樱木、晴子和彦一都在，他们无意中把仙道和流川之间因十年分别而疏远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他们就像是在流川和仙道如迷宫一样蜿蜒曲折的心灵通道里挖开了一条直线的隧道，使他们得以尽快抵达。至少仙道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说再独立的人也不能缺少朋友。
但善于制造气氛的人往往也是破坏气氛的高手。樱木和彦一就是其中的典型。
樱木因为觉得大家都不说话太闷了，很是无聊，于是好奇地问：“仙道，你结婚了没有？”
仙道笑了笑：“没有。”
“那彦一，你呢？”
彦一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有。樱木，你是很幸福，但不是人人都有和你一样的好运。”
“你已经二十七岁了，女朋友总有吧。”
“有是有过。不过吹了。”
“真没趣。仙道你呢？看起来你应该比彦一更受女人欢迎才对。”
“樱木，我会生气的。”彦一说。
“别这么小气嘛。”
仙道微微侧头看了流川一眼。这些年来，他的确有过好几个女朋友，就比如浅草明美，他都打算和她结婚了。
如果那时浅草不是那么敏感，真的和他继续交往下去的话，那么……他想到都后怕。
他觉得自己很惭愧，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他是抱着忘记的态度生活的。所以，这让他觉得自己比不上流川。
因此，他不能骗流川说，自己这些年是义无反顾地等着和他重逢的。
“我是有过女朋友，不久前才分了手。本来还打算和她结婚的。”
后面的三个人都“哦”了一声，显然很是好奇。
但仙道感到流川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他不由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后来呢？”樱木问。
“对方说我并不是真心喜欢她，又老是心不在焉，对她不够认真什么的，先把我踢出局了。”
“活该！以前你还不是常被那糟老头教练骂不认真。果然，对女朋友也这样。”
“可能吧。因为她不是我喜欢的人。”
晴子这时突然开口了：“仙道君喜欢的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樱木和彦一也很好奇：“对啊，是谁？”
仙道笑着说：“保密。”
樱木嘘了一声：“就会装模作样。”他突然对流川说，“睡狐狸，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没睡着，真是奇迹呢。”
“樱木，流川要是开车睡着的话，我们岂不是很危险？”彦一笑了。
“那倒也是。对了，狐狸人，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一定没有了，除了睡觉就是篮球，谁会喜欢你呢？”
流川冷冷地回了一句：“白痴。”
他在想刚才仙道说的话。也许再见面的时候，仙道已经拖儿带女，这种觉悟流川是有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向对方承诺过什么，就像普通人那样匆匆分别，各自扎入茫茫人海中。
因此，仙道就是结了婚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当仙道说到曾有过女友，甚至都准备结婚时，他还是有种心脏绞扭成一团的难受感，只是，这时腾不出手去捏紧胸前的衣襟。
那种疼痛的感觉就此漫延了全身。他甚至于觉得，可能连仙道都察觉到了。
因为那时他们是球场上互相防守的对象，在全神贯注的时候要电光火石地猜测对方的想法和去向，所以远比常人更能看到对方细微的动作和心理的起伏变化。
但这能怪得了仙道吗？他也不知道他们还会再见面，也许仙道已经打算要忘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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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木和晴子在札幌公园饭店下了车，流川开着车继续往洋槐饭店的方向走。
他几乎没有再说过话，那种冷意就散发了出来。仙道知道刚才在饭桌上的热度开始降温，再加上自己刚才关于“女朋友”的那番话又把流川身上的温度降到了冰点附近。
流川从来就不是导体。
到了洋槐饭店的门口，彦一下了车。仙道下车的时候，没有关上门，他俯身对连头也没转过来的流川说：“流川，你能不能下车？我有话对你说。”他转过头对彦一说，“彦一，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彦一点了点头：“好的，我在里面等你。”
仙道回过头，但流川并没有下车的意思：“有话快说，我明天还有比赛。”
“你能不能下车？我这样和你说话很累。”
流川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太情愿地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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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树荫下，仙道小心翼翼地问：“我刚才说的什么……是不是冒犯了你？”
流川冷冷地说：“你就是要说这个吗？无聊。”
仙道忙说：“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受伤的事，我今天到图书馆和医院去了解过了。”
“那又怎样？”
“我想试一试。”
“我不想作试验品，你别自不量力了。在美国，最权威的骨外科专家都说我不可能复原了，没有瘸腿已经是万幸。”
“可刚才你明明……”
“我是不想那个傻瓜失望。你要试就拿那个白痴来试吧。”
“我不是自以为是。如果没有一点把握，我不会说出口的。”
“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不劳你费心了。”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流川，是不是因为这十年来我没有找过你，又或者……”
“别自作多情了。”流川打断了他，“这世上谁没了谁会活不下去。”
“有！”仙道无比肯定地从内心深处迸出这个字，把流川吓了一跳。流川困惑地望着他。
“没错，我是既骄傲又懒惰，总觉得你都不来找我，我为什么要赶去找你……我也曾认为没有谁离开了谁就会死，甚至打算随便找个人结婚，就这样过一辈子。但现在，我可以确定，那个离开了你就活不下去，至少活得一塌糊涂的人，就是我……仙道彰。”
流川转开了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注视着仙道：“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
仙道苦笑着说：“去美国的事，你告诉过我吗？是樱木无意中说的吧。”
“那天下午，你又去哪里了？”
“那也是我想问你的。那天下午，你找我，只是为了告别吗？”
“不-是-的。”流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你没在。”
“我就在学校附近的海边钓鱼。因为那时我也要做个决定。你去美国留学，而我，也要回东京读大学了。就差那么一点呢。如果那天我回学校请个假，又或者你往海边多走一段路，也许就能见个面了……但见了面又怎样？你还是要去美国的。”
“你为什么不打篮球了？”流川突然问。
“我改打网球了，现在是高尔夫球。这样就没有必要看《网球天地》或《高尔夫手》以外的杂志和报纸了。”
“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对我来说，从事什么运动都无所谓，并不是非要打篮球不可。”
流川没有说话。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那时找我的意图？”仙道问。
“已经过去了。”
“可我想知道。”
“但我不想说。”
“这样对我不公平。”
流川看着他：“你知道又怎样？我说那时希望你一起去美国，你会去吗？你不会。”他说着快步走回自己的车，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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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怔在当地。如果换作那时的他，为着自尊和骄傲，他想自己确实不会跟着流川去美国。何况，他从来不去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
话说回来，他是否真的会为流川在美国的发展祝福？为什么他会选择现在这个专业？为什么他潜意识里希望流川受伤，希望他打不了球了，希望他回到日本来？
他必须承认，今天上午在中央体育馆的走廊上见到的流川，正是他希望看到的流川。
原来，他希望流川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回到他的面前，接受他的施恩。
而他所希望的，正是流川所拒绝的。
流川并不希望他看到这样的自己，更不需要他的怜悯和恩惠。
他们难道不可以像过去一样平等地相处，对等地付出感情？
流川之所以生气，也是因为他这种比过去还更阴暗的爱情观吧？
仙道觉得今天的自己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几多煎熬。
几分钟前，他还以为自己和流川之间已经不存在问题了，现在才发现，真正的问题才刚浮出水面。
真好笑啊……
他以为已经到了天堂，才发现走进了无间地狱，还有漫漫长途等着他，跋涉之后，才有可能抵达他们共同的人生出口。
仙道深深地呼了口气。像很多年前在神奈川的湘南海岸，对着大海喊的：“慢慢地……从头再来吧！”
只是这一次不能再输给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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