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尽出

　　“雾，像爱情一样，在山峰的心上游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
　　——《飞鸟集》

　　2010年6.21日朔南街,电玩城。
　　叶兮坐在凳子上看着陈伊在跳舞机上面精确的踩位跳跃。一个黄发男生跳完一曲后在叶兮旁边坐下，伸手递给她一支烟。她刚想接过，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了。”她拒绝的摇了摇头。
　　正说着，她感觉背后有人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她转头看去，在昏暗的电玩里，只有跳舞机闪烁的余光，借着少许的余光中她吃力的辨认那个男子的脸。
　　叶兮抬过头看着言简，她没有说话，眼睛里却带着鲜明的疑问。她不知道这个男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他一看就是品学兼优的衍西学生。
　　“今天没事？”言简笑着问那个一脸疑糊的女孩。今天她少有的穿了件鹅黄色针织背心裙。头上还带了一只同色棒球帽，帽子盖了她半个脸，以至于他在电玩里找了半天才认出她。
　　“没有，”她想了想回答。
　　“那和我走？”
　　叶兮看着言简，她脑里还未想明白，却已经点了点头。她走到跳舞机前，与正在笑着跳舞的女孩说了几句，指了指言简。跳舞的女孩停下脚步，也不管跳舞机上因为她停止而出现的一连串“MISS”，她看了一眼言简低头和叶兮说了两句。
　　言简只见叶兮摇了摇头，红着脸回来。他神情自若地牵过她的手往出口走去。
　　叶兮跟在言简的后面，任由他拉过她的手带她穿过昏暗嘈杂的电玩，她发愣似的看着她前方的男孩，他的背宽大挺拔，他们的背后漆黑一片，而她们的前方是白光刺眼的出口。
　　她想，泰戈尔书中的那长夜的尽出，是否也如此刻这般明亮而温柔，这个男孩如上天派来的救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迎来了晨曦般的希望。在出去的那一瞬间，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但那一刻她仿佛恍如天堂。
　　言简看着眯着眼睛的叶兮不禁笑了出来，他心情愉悦的将手放在她的眼前为她遮挡住半点阳光，待适应了光线，叶兮抬头看着面前举着手为她遮挡阳光的言简，心也柔然了下来，她将棒球帽的帽檐往下压了压，说，“你怎么在这。”
　　“来这里逛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言简收回手说。叶兮不知道，当言简在医院得知她的名字后，找一个人将会是多么简单的事情。S中叶兮，一找便知，再说叶兮本就是在他们学校有些名气的人，虽然这名气并不是好的名气。都说她精神不正常，周末又经常和一些不读书的不良少年在电玩里。
　　“啊，好吧。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叶兮。
　　“上车。”言简笑着打开车门。
　　“你会开车？”叶兮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辆黑色的跑车。
　　言简轻笑着帮叶兮打开副驾驶的门，而后自己走向驾驶位。
　　“早上让家里的保姆做的，可能有些远，你填填肚子。”言简将一个由布袋包好的盒子递给叶兮，副驾驶的置物架上还有两杯红茶。
　　叶兮小心的打开精致的布袋，里面是一个四层的盒子，一层是饼干，一层甜点，一层水果，一层三明治，她喝了一口红茶，原来是桐木关的金骏眉，她转头看着正在开车的言简，她没有问去哪里。
　　身边的人好似是她绝望的暗夜里唯一一丝曙光，她想去抓住将这道光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她却胆怯了，她不敢去说，更觉得自己不配，不配拥有这么优秀的人。她呆呆的看着言简，却被突然转头看她的言简吓住。当四目对视，来不及反应，她迅速的躲开转头看向窗外，待她反应过来她才觉得这样刻意的躲避实在多余。她有些羞怒的低头攥着手，耳边传来言简低沉的笑声，她的耳朵更是迅速翻红。
　　不知过了多久，当车子驶到偏僻空旷的田野，言简将敞篷放下，看着少有车辆的车道，四周是一面是山一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春天到了，花开了。云压过山顶，在树于树之间游荡，风吹摇了树，吹落了云，云带着树的灵魂继续飘往那个漫山花开的峡谷，高低的花谷不时飘出云雾，这空旷神秘的迷雾里的这个世界，摸不着，看不见，美的近乎虚幻的真实。
　　“这个地方好美。”她下了车感慨。
　　“春天到了。”言简笑着回答。
　　叶兮在花丛中转身朝言简微微笑着，脸上因为阳光的直射白的发亮，她微眯着眼睛，就那样看着言简，瞳孔里发亮着，不似以前那样阴沉，寂静的眼神里像是有了一丝光彩，只需这么一道光彩，整个人便熠熠生辉。
　　言简看着入迷，想到那句诗，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她的寂寞，她的悲伤，她的癫狂，他都知道，他都包容。她不知道，素面朝天的她几近无暇的璞玉，比任何那些红毯之上的人都要美丽。毫不雕饰的浑然不知的美，比任何刻意的伪装都要直白刺骨。
　　她的左手手腕仍绑着纱布，雪白的纱布在风中与她苍白的肌肤纠缠，他看着心疼万分。在如此静谧美好的时刻，他于百花中走近她，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叶兮……”言简带着低沉，饱含深情却又欲言又止的话走向她，少女抬头疑惑的看着他，言简在少女棕灰色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形。他低声叹了口气，终是环住少女的身子抱住了她，怀中的人猛地僵住了身体，言简下颚抵在少女的头顶，手略带安抚的抚摸着叶兮柔软的长发。
　　叶兮僵硬的身体慢慢放软，许久，她慢慢闭上眼睛，双手垂放，安静的站在那里任由言简抱着。
　　“答应我，好好活着……”身体分离的那一刻言简神奇凝重的看着叶兮的眼睛说。
　　少女紧闭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与她讲到生死之问。她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人一眼，她死过好多回，可是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医生没有，保姆没有，父亲也没有。只是，她却不会答应，好好活着，看起来简单，可是有时候于她而言，活着比死亡更加可怕，她无法想象她未来的冗长时光，伴随着那样的狰狞和悲苦慢慢变老。
　　“恩？”男子得不到女孩的回答，想要再次确认。
　　女孩思索半晌，只有些悲凉的轻声念道“你是过客，花是主人。”
　　言简听闻再也吐不出任何话，此时此刻，他无法反驳女孩的话，一瞬年华苍老，万物恍若隔世。的的确确对于这里来说，他与她是过客。对于她来说，他亦然。他们的相识与相约，无名无分，仅是过客。
　　“如果不是呢？”他说。
　　女孩抬头望着他，眼里有些疑惑。
　　“叶兮，我不想仅做你过客。明白吗？”言简微微低头凝视着怀里的女孩，一字一字说道。
　　叶兮抿着嘴唇再也不说话，饶是她再木讷，也明白了言简的意思，这算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被告白。只是他不明白，爱与被爱于她太过于陌生，也过于奢侈，她早已不求情爱，唯一希望的不过是灵魂安宁，生命自由罢了。
　　那天回去以后的当晚，她做了一个梦，第一次她的梦中出现了父亲以外的男子，也是第一次做了一个不是那么挣扎糟糕的梦境。那是长夜如眠后，东升的恒日在海面缓缓移动，光影随着波涛洒向海的尽处，在光的尽头，海的与陆的边界，是谁，站在那头微笑着等待着她。梦里看不见男孩的脸，但她知道，是他。
　　————
　　他带她驱车沿小路开往山的深处，一路寂静无声，叶兮头侧着窗，一声不吭。到了尽头，看到路的尽头有一处老宅，有些破旧的门口有位年迈的爷爷正站着，茅草遮掩的亭子，石灰掺杂的房子，破旧又富有美感，孤立在群山中央，颇有日本侘寂美学的味道。
　　老仆见到言简微微弯了弯腰，看到叶兮虽颇为诧异却也谨言慎行的收回目光。言简微微点头，屋外的的亭子早已收拾干净，此刻铺上了新的草垫，桌上放着茶具与水壶。
　　“第一次见你泡茶的时候，便曾想过带你来这看看。”言简说话之余 便以起手泡茶。
　　“很美。”叶兮有些放空的看了一会儿山间林里，慢慢将目光转移至面前专注泡茶的言简，他今日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衫，在简陋的山间庭院里，更显清寡，面前的少年的面庞明明无时无刻不透着孤寡与清冷，可她却发现自己逐渐迷恋与依赖他带来的若即若离的温存。
　　她愣了片刻，只得微微一声淡的不能再淡的叹息，转而闭着感受着山间的清风与茶盅中传来的茶味。东山高卧，得一知心人相伴，东篱把酒言欢。这一刻竟是梦中仰望的场景。
　　不一会儿，老仆拿来一个精致的木盒交予言简，似是第一次看到言简为别人冲泡茶叶，他有些收不回目光的侧目凝视了叶兮一会儿，有些讶异的又略有些恭敬的朝叶兮也点了点头。

　　言简结果木盒也不打开，直接将木盒从桌上往叶兮面前慢慢推去。
　　“这是什么？”“
　　“一件礼物而已。”
　　叶兮疑惑的看了言简一眼。她慢慢打开木盒，墨黑色丝绒布里包裹着一串乌兰花的绿松石手串，暗蓝底色，颜色均匀清亮。松石的蓝度很高，铁线很黑，底色和铁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网状的小碎花，像是“哥窑纹”。“乌兰花”是铁线松这个品类中的精品。
　　“太贵重了。”她说。
　　“我说了，这只是朋友间的一件礼物而已。”他回答。
　　“还有叶兮，你永远都不必担心我弃你而去。”言简手中娴熟的泡着茶，看不出任何停顿与表情，甚至依然寡淡，仿若刚才说话的人并不是他。
　　她知道他在回答很久以前他们的那段对话，花是主人，你是过客。可若永远不离不弃，那便与花同存，主客相依。
　　她终是抬头望着眼前的男子，卓尔不凡，轻寡淡漠却把所有的深情都给了自己。她几度开口，却又几度合上嘴巴，终是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不懂的，我不值得你这样。”
　　“我相信我的眼睛。”他不给她说完便打断了她。
　　叶兮的心闪过片刻挣扎，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差点想答应面前的人，想不顾一切的与他在一起。这些年，真话用假话的方式以玩闹之心表达，假话用真话的态度谨言慎行。真真假假，演到最后连自己都区别不了，唯一可以明白的是，那都只是安全感匮乏和隐藏真实自己的包装。若是有一个人，能够毫不犹豫的接受真实的你，喜你所乐，悲你所伤。那么。即便飞蛾扑火，也不过一句心甘情愿。人间至纯至真毫无保留的情与爱，哪怕只有这么瞬间的体悟，也是生的幸运，死的不悔。
　　只是，她望着面前的男子，看着竹林尽头一直站着的气度不凡却甘愿守在这里为男子服务的老人，嘴上漫延的是只有十五年以上的普洱才有的桂圆香，自知面前的人家境不凡，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这样好的人，她不能毁了他。
　　“再让我想想吧。”她说。

　　回去的时候言简看了看亭外似乎有些昏暗的天空，笑着说，“这阴霾的天空已经有了，就差下一场雨。”
　　“什么？”叶兮那时候不懂他的意思，直到后来在琉森的有一天无意间翻到《万叶集》看到那句话，才懂得他那时的意思。
　　——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叶兮到家的时候，叶邡已经下飞机到家了很久，陈叔看着进门的她转而对叶邡说：“先生，小姐已经回来了，要开始用餐吗？。“
　　叶邡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报纸，走向了餐桌。叶兮抿了抿嘴，擦拭了一下手也跟着在餐桌旁坐下。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便逐渐与她疏离，他向来是不愿见她的，此次突然回国让她有些无措，她有些欣喜，又有些忐忑，她小心翼翼的吃着东西生怕吓走了这一瞬间的温馨。
　　叶邡突然问道：”她现在状况怎么样了。“
　　叶兮被父亲突然问到，诧异的抬头看他，却发现父亲并没有看她，而是对着陈叔问这句话。
　　陈叔微微一顿回答：”小姐……已经好多了，医生说这可能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叶兮抿着嘴低着头，她知道陈叔在帮她说话，就在前不久她还在房间里闹过一次，那一次砸了很多东西，而手上的伤也是在那天被摔碎的玻璃划破。就在她看到她的手腕包着的纱布，她才猛然惊醒，她回家的一路恍恍惚惚，一心想着言简的事情，完全忘记了拿掉手上的纱布。她有些不安的低头看了叶邡一眼，心虚的缩了缩手，把左手放在桌下。
　　叶邡看到冷哼了一声：“怎么你做的出来，却不敢拿出来？陈叔你不用瞒着我，他们院长不久前还给我打过电话，说她把医院闹得天翻地覆，你看看她这鬼样子，哪里像好转。”
　　叶邡转头看向叶兮，语言中有些不耐烦和失望”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要什么？钱？东西？你倒是说啊，你到底缺什么？每天活的不人不鬼，闹着自杀自残，闹了这么多次，至今都没死，你是在靠这个威胁我吗？你要是真想死，就干脆点，省的陈叔还要天天在中国陪着你，浪费人家时间。”
　　叶兮低着头，牙齿紧紧咬着下排的嘴唇，仿佛要咬出血来，强忍着眼里的眼泪，下午她还觉得原来活在世上还是有幸福的时间，感恩老天终于眷顾了一次她，结果现在，果然，还是这样。
　　陈叔似乎听有些不下去，连忙劝道：“先生，小姐还小，还不懂事，以后会好起来的。”
　　叶邡冷着脸盯着叶兮：“最好是这样，叶兮，你不参加欧洲的商业聚会，找借口拖着谢家的联姻，不服从我的安排，硬要自己回国，这些我都已经允许了你。不管你现在怎么闹，你要明白我的底线。我和你说过很多遍，再给你3年，再过三年，你不愿意你也必须要去，应酬，聚会，商业活动，一个都不能少。谢伯伯已经和我提过很多次了，谢叶两家的联姻势在必行，你必须三年内把自己调整好，你这疯疯癫癫的模样哪个人会要你。不要觉得装疯卖傻就可以躲过去，你知道的，我有的是办法。”
　　“父亲，你没有办法强迫一个精神病去参加那些高贵的晚宴，你知道的，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让你丢脸的事情。”叶兮攥着餐具，抬头望着叶邡的眼睛说。
　　“我的女儿怎么会是这样的，叶兮，你真让我失望。”叶邡颇为生气的放下餐具，转而往门口走去。
　　“小李，开车。” 随之而来的是叶邡沉重的关门声。
　　叶兮紧紧抿着嘴角，瞪大着眼睛抬头看着叶邡离开的背影，眼睛里倔强的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就这么看着，她整个人颤抖着，却仍旧不肯低头，眼神无光而荒凉。许久她才笑了笑，父女两人，竟是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她看着自己面前没有吃几口的饭菜再也提不起食欲，再好再丰盛的饭菜一个人吃来，不过索然无味。
　　那夜，叶兮回到房中，环着膝盖坐在窗台怔怔的看着星空，她厌恶这个从小生活，看似风光，实则每个人都虚以委蛇的圈子，她想逃离，却无法反抗父亲。
　　现实中，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喜者相吸，厌者远离，若两者皆无，依然可以选择一人独来独往，无人可碍。什么都可以选择，而唯一不能改变的却是父母，他们给予的生命之承重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因此子女没有资格去要求父母再为自己去改变，这是一份无奈，也是一份无法摆脱的业力。
　　她想到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个少年，温暖的阳光下，那个男孩笑的不可思议的温存，她仿佛在他的眼中明白了，她所希望的生活的样子。父亲问她，她到底想要什么，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生简单，不累，欢喜自在。
　　“也许你生下我，给我生命是我一生无法偿还无法否认的给予。终其一生，我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抵消偿还这份生养之情。你让我去交际，应酬，让我与谢家联姻，去代替我规划我整一个人生。父亲，对不起，我无法再任由你去指点我的人生。无法忍受你还有周围的人对我的漠视，无法忍受这个世界的。也许对我来说，脱离这个扭曲的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见，而不见便是离开。我永远感恩你生下我，但我无法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还是那样懦弱的让你讨厌，让你失望了，永远，我都到不了你要求的那样完美。我抗拒与人交往，更对商圈丝毫提不起兴趣。对不起。这一命就当我还给您，这样就不要再继续生我的气了，可好？”
　　她紧紧闭着眼睛，眼眶装不下溢出的泪水，她仿佛能看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与谢家联姻，与父亲一样每天有参加不完的应酬，在所谓的名媛聚会中谈论着她完全不感兴趣的品牌时装。至于未来的婚姻，要么是形婚，男女双方互不相干，各玩各的，连着婚姻的不过一本脆弱的本子。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相敬如宾。若有哪一天，叶謝两家的利益得到冲突，一切关系的结束，也预示着她们的婚姻也将走向尽头。未来的可预知性，与深深的厌恶感让她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她颤抖的打开言简送的礼盒，一条绿松石静静的躺在盒子上，夜晚灯光的照射下，珠子散发着幽兰碧绿的光芒，带着生机与希望，沉默的手串在手心静静的躺着，像古老的誓言与祝福，多么美的手串，只可惜，她没有一只完美的手去适应它，她的手满目疮痍，配不上光洁无瑕的松石，如同她与他一样，配不上就是配不上，这和喜欢无关，这与她的自卑有关，她知道，她亦承认。她失神的看着这串手串许久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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