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相

　　梅一棠起来的时候全身酸痛，腰板像是要折了般，骨头咯吱咯吱响。她被丫鬟扶起来，身子瘫软无力，整个人就像一张皮，挂在丫鬟手臂上。

　　“大人，孟公子要见您。”屋外传来丫鬟的喊声。

　　梅一棠瞬间清醒了不少，迷蒙着双眼望了望天际。此时天已大亮，房门被人推开了，孟臣景从外头进来。他朝梅一棠咧嘴一笑，将一玩意放在桌上，然后转身要走。

　　“哎，这是什么？”梅一棠见他走得急，连忙叫住，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孟臣景又倒退了回来，将桌上那小锦盒打开，露出一片干枯的树枝出来。他捏着那东西放在梅一棠鼻尖，梅一棠嗅了嗅，竟然觉得挺好闻。清新的香气萦绕鼻间，还有一股凉凉的感觉渗透心肺。

　　“这是公子托人从京城捎来的冰魄木，提神醒脑用的。”孟臣景补充道。

　　梅一棠点了点头，让丫鬟收好，自己顺手拿了一片带在身上。近几日总觉得昏昏沉沉，因为这等劳心事忙来忙去，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了。

　　吃了早饭，李苦则便示意梅一棠得去视察小李村了。梅一棠懒洋洋舒展了下身子，踱步到轿子前，又扭了个身子回来。

　　她道：“这路远不远？”问的是万泉。

　　“有点远。”万泉如实道。

　　“路好不好走？”梅一棠又问。

　　“不大好走。”万泉有些不解，仍旧如实回道。

　　“民风如何？”梅一棠又问。

　　“不知。”万泉答。

　　“那我不去可否？”梅一棠此句却是对李苦则说的。

　　“不可。”李苦则面无表情拒绝道。

　　梅一棠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轿。她内心苦闷啊，自从昨日听了李苦则那一番话，更加明白自己的定位。她只是一颗棋子，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但是却又在关键位置。她任职的虽是个虚官，但是却又实实在在可以使用实权。怎么说呢，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吧。

　　李苦则说，她其实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好好安心呆在这儿，等着三月一到，办完那件事就可以走了。第二种是，她好好管理好安成县，若是公子觉得她能力不错，兴许可以留在身边当幕僚。

　　说是给的两种选择，其实梅一棠并没有什么选择，决定权还是在蓝及呈手里。他高兴就可以放了她，他不高兴，随手一捏她小命就没了。

　　不过这话也说得明白，一种是死路，让她干坐着等死；另一条是生路，让她好好帮蓝及呈做事，兴许他一高兴就留她活口。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然而梅一棠还是选择了死路，开始了悠哉游哉的生活。譬如今日，她并不想去视察。你说明明可以不做事，为什么非要找事做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梅一棠忽然又有些后悔了，若是那时候一了百了，也没现在这么多破事。

　　颓废的气息遍布全身，李苦则也看出来梅一棠似乎并没有做事的欲望。他便道：“小李村有个大人物，你见了兴许会改变主意。”

　　这么一说，梅一棠就来劲了。她连忙起身问道：“什么大人物？”

　　“不可说。”李苦则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你见过的。”

　　梅一棠被吊足了胃口，这下精神也好了，眼睛也有神儿了，脑袋瓜子也转起来了。她在想到底是谁，见过的人多了去，她又不是每个都记得。

　　在她抓破脑袋想不出是谁的时候，外头响了一声：“到了。”

　　梅一棠有些纳闷，怎么这么快就到小李村了，才半盏茶的功夫。可一下来，面前确确实实有块木牌，上头刻着三个大字“小李村”。

　　她揪着万泉的袖子问道：“不是据说很远？”

　　万泉点了点头，又道：“这儿有两个小李村，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南边的离我们这近，北边那个离我们这远。”

　　梅一棠顿时就无语了。话不早说清楚。

　　众人皆是便服打扮，所以他们一来，也没有引起多大注意。李苦则倒是站在梅一棠身边，悄声道：“见了他你不必惊讶，不过也不能说太多话，免得被人发现。”

　　梅一棠满头雾水，不知道他究竟在说谁。难道那个大人物和她关系很好？好到让她忍不住上去喋喋不休？

　　自然，梅一棠揣着一颗好奇心，跟在李苦则身后走，越走越心急。李苦则倒是步伐平稳，带着她绕来绕去。这村子也不大，只不过小巷子特别多，走进去也容易迷路。

　　等几人到了村子后头一家院子前，李苦则顿住脚步，敲了敲门。很快，里头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边探出来一个头，是个小娃娃，扎着根朝天辫，鼻子冻得通红。他见到来人，连忙将门打开了，让他们进去。

　　几人进了门，小娃娃立即用门栓抵住了木门，并朝众人指了指屋子。屋门半掩，里头点了盏油灯，好似有个人正伏案写字。

　　梅一棠跨步进了门，那坐在桌上的人闻声抬头，见到梅一棠就愣住了。梅一棠借着灯火看清了他的面容，登时也愣在原地，吃惊不已。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

　　此人正是梅一棠的弟弟梅应贞。他穿着一身厚袄子，要不是露出那张熟悉的脸，梅一棠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

　　因为在她印象里，梅应贞从来都是一副纨绔样，肤色很白，眉清目秀。他借着自己有副好皮囊，骗了不少良家少女，惹得人家哭天抢地非他不嫁。当初他也做了不少坏事，让她很是无奈。父亲把全家的希望压在他身上，他反而不干正经事，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

　　不过说实话，虽然她对这个不争气的弟弟颇有怨言，但她到底是他姐姐。而且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脾气都摸得很清，他天性爱玩，不喜欢被约束也是自然。要不是家庭变故，或许他还会一直这样下去。

　　说起来，梅一棠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也失去了联系。一年前他从西域逃了回来，而她一直呆在杜家，也没机会去看他。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见了弟弟一面。

　　弟弟此时已经肤色黝黑，眉眼间多了些许沧桑。他的唇也被冻裂了，紫白紫白。双手更是粗糙无比，完全不像个公子哥的样子。以往锦衣玉食，如今看他这模样，该是受了不少苦。

　　此时姐弟重逢，本是有诸多话要说的，可两人相望了半天，竟都落下泪来。嘴唇颤动了半天，还是没人说话。

　　忽的，梅应贞扑进她怀里，大喊了一声：“姐！”

　　这一声，让梅一棠心中更是复杂，五味俱全。脑海中也忍不住浮现起旧时的记忆来，不免有点儿伤感。

　　梅应贞将他从西域逃亡之后，又落入蓝及呈手中的事一一说了。他还说，梅一棠赴任的第二天，蓝及呈就派人将他送了过来。这刺激见面也是他安排的，不过也只有这短短一面，之后便又要分离了。

　　梅一棠一听，紧张地问道：“为何？你要去哪里？”

　　梅应贞无奈叹气道：“他要把我送到东阳国去，说平安城已经不能呆了。到了东阳国，他自有安排。”

　　梅一棠面露忧色道：“万一……”

　　“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梅应贞打断她的话，“我们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眼下也只能信他。我知道很多人追杀我，但是我也不愿意连累你。知道你还活着，你不知我有多高兴。”说着，他便又抱紧了梅一棠几分，几滴眼泪落在她肩上。

　　梅一棠看着眼前的弟弟，心中哀鸣不已。她在为他们的身世而悲伤，因为如果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也不会有这种逃亡的经历。他们还能像寻常人家，安安静静度过一生。

　　今日本是有些颓丧的梅一棠，在看见弟弟之后，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希望。她想着，自己可不能轻易就这么死了。她还有个弟弟在，好歹得让弟弟过上安稳日子再走。

　　李苦则在一旁咳嗽了声，他其实也不忍打搅二人重逢，可公子的吩咐他也不能不听啊。于是他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

　　梅一棠哪里肯，扯着梅应贞的袖子就不肯走。她抿着嘴，眼泪哗啦啦地流。这一别，怕是又得多年不见了。

　　梅应贞看着她不舍的模样，自己也是十分难过的。不过他也知道此时情势不得不分开，只要两人还活着，日后有机会，他们还是能相见的。

　　这么一想，心情也好了些，便安慰梅一棠道：“姐，我这又不是去送死。东阳国虽然远，但好歹能活命。以后你有机会了，来东阳看我便是。到时候我们买个宅子住一起，就再也不用分开了。”

　　梅一棠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泣不成声。她想起来，这个弟弟虽然性子顽劣，但对她是极好的。

　　以前有次她犯了错，把爹爹喜爱的一瓷瓶打碎了。爹爹很是生气，问他俩到底是谁干的。那时候弟弟站出来，说是他打碎的。盛怒之下，爹爹将他打了三十大板，打得他下不来床。后来她去看望弟弟，弟弟却笑着说没事，还说以后犯了错，都由他扛着。

　　那时候梅一棠感动不已。此时听见弟弟这一番话，更觉心酸，自然情绪难以控制。

　　两人恋恋不舍分开后，梅一棠用帕子揉着眼睛，被万泉拖着出去了。李苦则叹了口气，对里头的梅应贞道：“梅公子，明日路上小心些。她这边你也不用担心，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梅应贞听了，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道：“若是我姐做噩梦了，记得给她吃糖。”

　　李苦则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梅应贞笑了笑，略略伤感道：“她小时候经常做噩梦，醒来就哭。这个时候如果你喂她吃糖，她就不哭了。”

　　李苦则微微点头，没有说话，算是记下了。

　　“我这一去，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吧？”梅应贞又问道，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却透着肯定的意味。

　　李苦则没答话，他只道：“公子说过，你和她只能活一个，他保不了更多人。”

　　梅应贞便道：“如果让她选择，他定是要我活着的。不过让我选择，我也会和她一样。”

　　“时候不早了，老身先走了。”李苦则已然没了耐心。

　　“前辈，替我给你们公子道谢，让他对我姐多加照顾，我梅某人感激不尽。”梅应贞对着外头的李苦则说道。

　　李苦则没有回头，只是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往前了。默然是最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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