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

作者:鬼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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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0


      【柒】
      李承看到李恽的尸体的时候,还是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李恽并不是长孙皇后所生,他的生母也不甚高贵,可小时候的李恽乖巧可爱,又因生的俊俏,是以很是得长孙皇后眼缘,也常常留他在自己房中陪李承玩耍。那个时候兄弟俩的关系是十分亲密无间的,秦王府里的孩子中,属他俩最好,白日里共席读书,入夜里共枕而眠是常有的事。那时候他们都还小,谁都没有那些许的心思,晨光太过缱绻,一声叹息,都像是过了百年。
      直到后来,像是所有诗词话本里转折的开始,都是一句,直到后来。
      玄武门之变后秦王被立为太子,没过多久便登基称帝,十三天后,皇太子妃长孙氏被册立为皇后。可就在立后的第三天,长孙皇后便不知中了什么毒,险些丧命。
      而皇帝的怒气,便如同从地狱烧来的红莲业火,几乎一把烧尽了大明宫十里朱墙。
      一查就是两个多月,最后查出来的便是李恽的母妃王氏。太宗气极了,半点旧情也不顾了,将王氏以涉嫌谋害长孙皇后的罪名,处以杖刑。那个女人,便在李恽的面前,在自己儿子的眼前,被活活打死了。
      太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而别人对那个人的定点不好,都是十恶不赦。
      皇帝是天下之主,可却还是个凡人。
      李承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的弟弟,雪落了那个少年满头。
      李恽没哭,他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充斥耳膜的是女子的惨叫声,可李恽就像没有了听觉和视觉一样。
      直到最后,当所有人都走了干净,李恽才走过去,抱起浑身鲜血骨节寸断的女子,伸手合上了她的眼睛。
      李承至今记得,少年红衣白发,面容死寂。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他们都明白了,在这里,在这个金玉铺地白银做床的大明宫里,想要活,就不能手软,也不能失败。
      更不能有心。
      李恽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李承还是没动,少年单薄的肩稳如泰山的擦过他的身侧,一片生凉。
      再回不去了,他们都是。
      所以从李恽将沅碧送入承乾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终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死战。
      败寇成王。
      是他赢了,沅碧爱上他了,这爱足以让她那样的一个女人盲了双眼,也盲了心——像是当年的王氏。
      李恽死不瞑目。
      李承伫立在那里许久,终于还是在众人注目下走到李恽身边去,伸手帮他合上眼睛,像是李恽当年为王氏做的一样。
      你这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毁了你的少年时期,一个毁了你的一辈子。
      我的弟弟。
      李恽的眼睛竟合上了,太过安详,像从未睁开过。紫黑色的睫毛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黑紫蝴蝶,停在李承手心,却映的他掌心一片血红。

      【捌】
      七殿下中毒身亡一事终究是不了了之了,四殿下李泰在皇帝面前咬死了七殿下乃是被人毒害而非畏罪自杀,倒是李承,在皇帝问起的时候笃定了七殿下之死是畏罪自戕,那个时候皇帝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却到底是未置一词。
      可无论是李承还是王柳萱,都清楚地知道,这事已在皇帝的心中留下了一个隐晦的疑影,而这疑影只会越来越大,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丝线,要么越缚越紧,要么干脆一把火燃的干干净净。
      一时间整个大明宫皆掩在一片阴霾中,宫人们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哪位主子人头不保。
      就在这朱墙绿瓦的大明宫重归风平浪静的时候,又有一个消息像是平地起了一声雷般,响彻了大明宫上空。
      一个在东宫承乾殿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在某一天清理东宫后院时,发现了院中一棵种了几十年的老树,竟无声无息的枯死了。而这棵枯树附近,竟已寸草不生,连蚂蚁都未曾爬过一只。
      小宫女心生疑惑,又怕管事的怪罪,只得偷偷找来人将那树根掘开,在那树下,找到了毒死七殿下所用的毒药。那小宫女吓坏了,既怕被太子知道了会性命不保,又怕落得一个陷害太子的罪名。思忖许久,竟连夜带着毒药去了四殿下的殿中。四殿下李泰与他大哥虽同为长孙皇后所生,却向来不和,这次得知此事,那肯轻易放过,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带着人和毒药一起,跪在了皇帝的宣政殿前,为七哥喊冤。
      阖宫哗然。
      太子李承,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君主,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去。
      皇帝当即下令搜宫,被派去的羽林卫到承乾殿的时候李承刚刚起来,长发披散,只一件白衫随意披在肩上。可纵然是这样,当他站在寝殿门口拦住众人的时候,依旧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既然陛下还未曾下令废立太子,那孤便还是独一无二的大唐储君,是这承乾殿的主人,你们想要搜宫,也要先问一问孤的意思。”
      他那双与皇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起来,寒芒尽敛,说不尽的凌厉。
      他这般的气势,便是在一众人皆看到后院中那棵须根翻滚起乌黑泥土的枯木时,也未曾有丁点的变化。
      李承被带走的时候王柳萱站在承乾殿的门口,妆容精致,好整以暇的看着李承的背影,一言不发。

      【玖】
      这件事被陛下下令严查,为首负责的人,便是四殿下李泰,李承被收押在掖庭宫中,而东宫里的人,也被一个又一个的带走了,从早晨到深夜,似乎都能听见那些遭受酷刑的人的凄厉叫声。
      每逢黄昏的时候那声音尤其凄凉,透过层层叠叠的宫墙,一点一点钻进王柳萱的耳中。而每到这个时候,她便一个人坐在窗边,一针一线的,绣一朵芍药花。
      芍药花绣好的那一天,已是七日后了,东宫的宫人所剩无几,昔日人来人往的东宫承乾殿,已是门可罗雀,连正殿的大门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那天入夜之前,王柳萱亲自带着仅剩的几个宫人,将承乾殿从上到下打扫了个遍,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疯魔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恐怕下一个进掖庭宫大牢的,便是她王柳萱。
      可就在当天晚上,太子李承在掖庭宫大牢中被人下毒,几乎丧命。而就在同时,那些在东宫中发现毒药的宫人包括那个小宫女,皆在四殿下殿中中毒身亡,死相凄惨。
      事情一下子又变的扑朔迷离起来,皇帝知晓情状后立刻下旨恕李承出掖庭宫,送回东宫中安心休养。同时,撤了四殿下李泰调查之职,交由刑部审理。可众人皆知,刑部尚书乃是李承一手提拔,皇帝此举,无异于宣告了太子的无罪。
      那些日子长安阴雨连绵,审完了东宫,终于也来到了四殿下殿中。
      李承能下地的那一天,在王柳萱的搀扶下来到书案前,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恍若无闻的,在纸上写下十二个大字。
      “日中必彗,操刀必割,执斧必罚。”
      彼时他的脸色苍白如同案上的一方宣纸,只眉眼漆黑如墨,唇角殷红如朱。
      可字却仍是刚劲,比比划划如同刀刻。
      王柳萱满眼复杂的看着那字,苦笑一声道:“你当真是胆大,你想过没有,倘若我药再下的多一点点,你的性命,便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不过是赌一把罢了。”李承却笑的坦然,他丢了笔,脱力一般倚在王柳萱身上,有些疲惫道,“险中求富贵,自古如此。况且,孤亦说过,既得了利刃,便要做好被利刃所伤的觉悟。”
      王柳萱没再说话,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她清楚李承一直在赌,从他在长安街头上拦下她和李佑那一刻起,他就在进行一场豪赌。
      拿时间赌,拿皇位赌,拿命在赌。
      赌的赢君临天下,可要是赌不赢。
      那么她呢,从她放开李佑的手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是不是也走进了他这一场赌局。
      只是不同的是,这一场,无论她怎么赌,都赢不了。纵然她的目的尽数达到,她也赢不了,那早便是一个满盘皆的局。
      从她家破人亡的那一天起。
      “动手杀人的感觉怎么样?”李承忽然开口问她,打破了她满心盘旋缱绻的思绪。
      她愣了愣,不曾想到他问这样的问题,她沉吟片刻,正想回答,他却又一次开口:“孤刚刚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年,有人夜闯东宫行刺。那是个少年,年纪还不及孤,身手自然也差些,孤的刀下,未曾过了三十招便败了。”
      李承的嘴角有些落寞神色,像是春日里还来不及化得残雪:“孤那时不知他存了死志,竟直直撞上了孤的刀尖,那是孤第一次杀人。”
      他抬起手来放在眼前仔细看着,那手指骨修长分明,手背光洁如玉,掌心有着多年握笔拿刀留下的薄茧,可无论怎么看,都是看不见半点血腥气的一只手。
      “那时的感觉真是糟透了,可是后来,就算亲自动手杀的人并不多,可死在孤手下的人却越来越多,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也渐渐麻木了。孤并不想杀人,可若是要在这大明宫里活,就不能手软,要活的好,就不能心软,孤没有办法,所以连兄弟都要下手去对付,一点余地都没有。”
      要么生,要么死。
      那一天李承没等到她的答案就离开了,剩下王柳萱一个人的时候,她看着自己同样苍白洁净的手,想着那上面曾经沾满的鲜血,喃喃自语道:“杀人的感觉吗?真是糟糕透了。”

      【拾】
      刑部尚书将卷宗呈进宣政殿的那一天夜里,暴雨如注,四殿下一身素衣,披发赤足跪在宣政殿外,高声喊着:“他已下狱,我又何必加害于他,况且毒药在东宫找到,铁证如山。”
      皇帝向来最疼爱这个嫡子,这一次却也没有见他,只让人传话出去,雨天路滑,让他还是回自己宫中好好待着,这事他还没有定论,等有了结果,自然会有一个裁决。
      连长孙皇后都没再为自己的小儿子求情,亲生的几个儿子里,长孙皇后更偏袒第二个儿子李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这一次,怕是连皇后自己也知道,小儿子已是强弩之末了。
      倒是李承那几天总往皇后殿里头去,进去出来连表情都没变一点,没人知道他跟自己的母亲说了些什么,连王柳萱都并不清楚。只是那一天用午膳时,她才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这两日都跟皇后殿下说了些什么,我瞧你这几日天天往那儿去,比从前四殿下去的都勤。”
      李承那会儿正对桌上一份煨笋丝抱了极大的兴趣,听了王柳萱的话也不曾停下筷子,只淡淡道:“孤不过去与阿娘聊聊天罢了,能说什么。”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顺势夹了一筷子笋丝来到王柳萱面前小碟中,漫不经心开口:“这个不错,回头可以吩咐膳房日日做了来。”
      他二人平日里用膳因嫌麻烦,便常常同案而食,旁人不知道,还当太子夫妇恩爱非常,连这事坏了规矩也未曾计较,到时连皇帝也常常夸赞二人夫妻恩爱。
      王柳萱默默瞧着碟中那一筷子煨笋丝,竟半晌没答声,倒是李承停下手中动作,侧过头打量她半晌,轻笑道:“怎么,你没胃口?”
      王柳萱摇摇头,忽的笑起来,夹起那一筷子笋丝入口咀嚼咽下,才又放下筷子,眄他一眼,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又将不好说的话都扔到我这儿来了。”
      李承怔愣片刻,方又回过头去,亦放下手中筷子,拿手巾擦拭了嘴角,才勾起一抹清淡笑意:“这话换孤说便显得没趣了,况且,孤也不好辜负了你这一副好口才。”
      “你倒难得夸我。”王柳萱亦擦了嘴,丢下那手巾在桌上,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去,轻轻摇了摇头,“待在你旁边久了,再笨嘴拙舌的,也得长出一副铁齿铜牙来。”
      “你哪里轮得到孤来教,连这天底下最巧言令色一张嘴,孤风流满天下的五弟都叫你给诓了去,你若是笨嘴拙舌,还有谁有一副好口才呢。不过说起五弟,今日孤倒从阿娘那儿听了一桩喜事,说淮南王妃韦氏前几日诞下一个女儿,递上本子来说请阿娘来取名,小字五弟自己已经给取了,就叫做,余容。”李承这话里分明带着讽刺意味,又有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搁里头,连着他的感情都不甚分明了起来。
      王柳萱一下子停下来,回过头去看他,漆黑眼底有森冷杀意翻滚而出,李承却丝毫不惧,歪在一旁施施然看她,唇角带笑。
      “杨柳与萱草都是太过娇柔忧郁的花草树木,哪里配的上小娘子的气质,我为小娘子取一字,便叫余容,可好。”
      余容,呵,余容。他曾为她取得那一字,终于也同他一起,归属了他人。
      她面上终于如同李承期望的一般泛起泡沫似得苦涩神情,可当真看到了这神情,却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压抑愤怒一点点摄上李承心头,荆棘似的越缠越紧,鲜血淋漓。
      李承不知道这感情缘起何处,更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神情同王柳萱的已是如出一辙。
      不知道先平静下来的是谁,王柳萱终是笑了,清明了一双眼,好整以暇的整一整曳地的袍袖,发上十六股步摇凑成一只欲飞的凤凰,凤嘴中衔住的红珠垂下冰冷的流苏,正贴在眉心,像是悄无声息停在那儿的剑尖。
      “那倒是要恭喜淮南王了,明日我就叫人从库房里选几件精致些的玩意儿送去淮南,也好贺一贺淮南王得女之喜。”她的声音太过波澜不惊,像是所有能够的波动的感情,都已离她远去。
      李承的面容也终复平和,如同吹不起涟漪的一池水,缓缓说道:“这样也好,孤记得从前阿娘赏过你一座送子观音,你不如也一同送了去,也好叫他早日再得一位小王子来。”
      “妾身明白。”她欠身施了一礼便走了出去,外头的光线刺得她眼角生疼而酸涩,她本欲捂在胸口的一只手终究无力的垂下。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执着疯狂的爱情也终究不过过眼云烟。
      痛过麻木,便不会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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