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

　　【拾壹】
　　李承清楚记得与王柳萱的初遇，或者不该叫她王柳萱。
　　不过是宫门口的偶遇，她着一身大翻领的胡服，发髻高绾，眉眼间尽是凛然傲气。
　　他说他叫李四，是大明宫的侍卫，可是却终究不能骗过她。她临走的时候，笑着对他说，下次见他的时候，会记得行礼的，太子殿下。
　　她笑的太过狡黠，以致于他几乎忘了，这是谁闲暇时的一场游戏。可也正是那一刻，他明白她并不是王柳萱。至少并不是真正的王柳萱——他依稀记得那个少年时代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难得的记得，是因为那个女子太过娇柔，笑起来像是摇曳在风中的菟丝花，如同她的名字。
　　可太过娇柔的花朵都不易留在这世间。
　　不像是她。
　　她下一次见他的时候，却并没有行礼。那个有着皎洁月光的夜晚，她漏夜前来，做了他东宫承乾殿的不速之客。
　　那个晚上她与他过了三百七十一招，二百一十九次刀刃相撞，每一招，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太久没有人能在他的刀下过那么久了。更令人着迷的是，她手中一把不过尺余的匕首，竟次次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深爱那种感觉，那种在刀口上添血的感觉。
　　他想抓住她，他看见她那眼睛的第一眼已认出她是谁，还有她身上散不去的芍药香气。可她却还是逃脱了，连他最后射出的那几乎是必中的一箭，都没能停住她的脚步。只有那只被她甩出的青铜簪子，静静躺在宫墙下，还带着她发梢的冷香。
　　那簪子已碎裂的不成形状，只其中的一块碎片上，篆刻着这两个字，却让李承瞬间明了。
　　红药。
　　杀手红药。原来横行于长安洛阳两地之间，令所有人皆闻风丧胆的杀手红药，竟是那个笑容明媚美好的女子。这事令李承着了迷，他命人找来了所有关于这个杀手的记录，从她杀的第一个人到最后一个人，每个人的家世年龄生平他都一点不漏的研读，甚至有的时候不眠不休，只为寻觅她的蛛丝马迹。
　　没人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又为什么杀人，唯一知道的就是，每一次杀了人，她都会留下一朵艳红的芍药花，无论寒暑，不分春秋。
　　他几乎陷进去，无法自拔，有时午夜梦回，似乎都来到了她手起刀落的那一刻，连她面上极其细微的表情都清清楚楚。
　　他想要她，就像是一个绝顶的剑客渴望这世上最好的一把剑——无所谓得到那把剑的同时先割伤的会是自己。
　　那一天他又在街上碰见了她，不只是她，还有他的五弟李佑——应当是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纨绔子弟。众兄弟皆不将他放在眼里，对他平日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更是不屑一顾。可李承却不，他不信李佑胸无大志就如同相信太阳会日日升起一般笃定，你让他如何相信，一个真正不学无术的废物，能在这座巍峨耸立的大明宫中安然如此多年，要知道他李家的众位兄弟，哪一个不是流淌着父辈的血，一个个恨不得将你生托活剥，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所以那一天李承并没有主动上前，而是悄悄站在一旁，不知为什么，他私心就想着，想看看风流天下闻的五皇子，是如何铩羽而归的。
　　可他料错了，他久违的看见了他预料之外的一幕——他看见五弟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朵大红的芍药花来，含笑插进她的发间，声音温和似白雾：“杨柳与萱草都是太过娇柔忧郁的花草树木，哪里配的上小娘子的气质，我为小娘子取一字，便叫余容，可好。”
　　当那赤红如血的花朵掩映在女子乌木似的发髻中，李承清楚的看见女子颊上淡如烟霞似的一抹绯红，她并没有拒绝，甚至连冷言冷语都并不存在，她只是笑着，三分落寞七分和婉：“你若喜欢，只管叫便是了，我原本的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不叫也罢。”

　　【拾贰】
　　李承忽然就感到难言的愤怒。
　　明明，明明是他，知晓她的名，知晓她的姓，知晓她的血泪，知晓她背负的全部的债。
　　可李承毕竟是李承，这莫名的愤怒只短短一瞬便消弭不见，半点痕迹都不见。他一瞬间想了无数种办法，却没有一种令他满意，他太清楚，像王柳萱这样的女子，倘若不是心甘情愿来到你身边，那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使她屈服的。况且他李承，从不喜欢做强人之事，他要的东西，都必是自愿来到他身边的，否则，他宁可不要。
　　可也容不得他更多的思量，转眼间那两人已是说说笑笑的经过他身边，他尚且来不及反应，脚下已先一步动了，迫使他挡到他们面前去。
　　李佑愣在了当场，倒是王柳萱，眼中不动声色闪过一道寒芒，默然打量着他。
　　李承忽的笑了，那笑容竟说不出是温和还是森冷，他一双眼睛与王柳萱针锋相对着，开口唤的却是李佑：“五弟好悠闲，不是昨个儿才向阿耶请了病假免了这几日的功课，怎么今日就能下地出宫了，小心叫阿耶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李佑倒也不惊慌，唇边带一点无所谓的笑，未曾拉着王柳萱的那一只手轻轻摇一摇扇子，笑道：“大哥还不知道弟弟我，哪里是个坐得住读书的料，还不如四处玩玩乐乐。再说大唐有大哥，可不就是叫弟弟们偷了闲。只要大哥不说，阿耶就一定不会知道，只求哥哥疼我了。”
　　李承但笑不语，李佑也只悠悠的摇着扇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承才装作无意的瞄过王柳萱的发髻，道：“这芍药花不错，名花配美人，自然是倾国倾城，两两相欢的，五弟当真是好眼光。”
　　“大哥过奖。”李佑仍是笑，不知几分玩笑几分认真，只有眼底神色愈发漆黑些，像是凝结了的夜色，“这是扬县子王元宝的女儿，能入得了大哥的眼，也是此女的福气了。”
　　李承笑意更深，三分温和七分凄寒，眼角神情似是悲悯又宛若残忍：“那五弟不如割爱如何，孤便可回了阿耶，娶此女做孤的太子妃了。”
　　王柳萱的后脊梁几乎是一下子冷到了极点，倒是李佑，暗自握紧了她的手，向来温和的人也终于透出几分冷冽气息来：“大哥玩笑了，此女是弟弟心头至爱，眼珠子似的宝贝着，大哥这不是明摆着为难弟弟吗？况且，以大哥的手腕，什么姑娘得不到，又何必来跟弟弟抢。”
　　李承一双眼睛极平静的与李佑对视，他二人的眼睛其实是有些相似的，只是李佑那双眼睛的眼角更加上挑些，也就平白多了几分风情在里头。
　　又不知僵了多久，李承才侧过头去，轻声笑一笑，道：“孤也不过开一句玩笑罢了，五弟也别太紧张，现在全长安还有谁不知道这位王家的小娘子是五弟你的宝贝疙瘩，一千万个疼着宠着的，孤何必来讨这个没趣。”
　　接下来又不过是几句闲聊罢了，只不过没说几句李承就说宫中还有事要先走了，李佑拉着王柳萱要行礼也被他抬手止住了。只是他与王柳萱错身而过的时候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李佑并没有听清，他的脚步也并未停顿——可王柳萱却一瞬间雪白了一张脸，看鬼一样看着李承的背影。
　　李佑从没见过这样的王柳萱，他也不会知道李承究竟说了什么。
　　可王柳萱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的是，李影。
　　早在多年前就该死了的，息王李建成嫡长女，李影。

　　【拾叁】
　　第二天王柳萱跟着李承一起去了皇后殿中，只是没坐多会儿，李承便推说有事，留了王柳萱一个人在那儿。临出门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看了王柳萱一眼，那眼睛逆着光看，半点都不真切。
　　长孙皇后憔悴了许多，连鬓角都斑白了，明明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
　　李承走了之后长孙皇后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她在害怕自己的儿子，王柳萱这样想着，事实也应当正是如此。
　　王柳萱心底不禁暗笑几声，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与长孙皇后闲聊，若不是长孙皇后偶尔的心不在焉，这还当真像是一场婆媳间的亲密谈话。
　　“我前两日看书看到了一个故事，有些不懂的地方，太子殿下忙于前朝事务，也没什么空讲给我听，不知道阿娘能不能说与我听一听。”像是无意识的挑起一个话头来，王柳萱面上笑意极是温软。
　　长孙皇后随便点了点头，眼里有点恍惚，也不知道听了没听：“你且说来听听。”
　　“是。”王柳萱颔首回了一句，见长孙皇后没什么多余的话，就又继续说下去，“前两日读郑伯克段于鄢，见郑国之祸皆因王后武姜宠爱幼子，苛待长子而起，儿媳不懂，难道母亲宠爱儿子，竟也能酿出这般大错来吗？”
　　长孙皇后的脸几乎是一下子雪白了，甚至白过了她鬓角的霜雪，她几乎是竭力忍耐才忍得住指尖的颤抖，连嘴唇都一点点失了颜色。
　　王柳萱心底有不能言说的快感，可她却也是冷眼看着，她不知道在某个所有人都知道名字却没有人看见过的地方，有没有着谁在跟她一起看。
　　可长孙氏毕竟是长孙氏，玄武门上鬓发高绾长裙曳地，金箔红妆芳华绝代，那是何等的高华气度，连那样的时刻都无法使人忽视她的存在。
　　所以她终是重归了之前那种恍惚一般的平静，她静静地看着王柳萱，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如同悲悯一般的神色连王柳萱这样生死边缘走了无数遭的人都感到一种油然而发的畏惧。
　　连背脊都冰冷了。
　　“别再说了。”长孙皇后的声音冷寂的几乎彻骨，她已然不愿再看王柳萱而是恹恹转开了目光，“承儿的那点心思我早就明白，也不用你来说，拐弯抹角的不像话。”
　　王柳萱赶忙跪下来，面上的慌乱七分假意却也有三分真情，低眉顺眼恭敬道：“殿下恕罪，妾身无意冒犯殿下。”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做过的事情，敢做，就要敢认。”长孙皇后连眼皮也不愿抬一下，只随意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我乏了，你回去告诉承儿，他要做的事，我不阻拦，可我要求他的只有一件事，他也别想诓我。”
　　“是。”王柳萱愣了一愣，才伏地叩头，又起身告退了，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听到长孙皇后的声音。
　　“萱儿，你读郑伯克段于鄢，不知道还记得这么一句，我一直都很喜欢。”声音不大，可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落地生寒。
　　王柳萱慢慢扭过头去，远远地看去，躺椅上斜倚着的女人并没有睁开眼睛，可那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就像一双漆黑的看不见眼白的眼睛。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不知是说给谁的。
　　王柳萱回去的第二天就传来长孙皇后病倒的消息。
　　病去如山倒，听说看到皇后卧病在床上神志不清的样子，连雄才大略手握江山的皇帝也失了主意，下令罢朝，终日陪伴在爱妻身边。
　　她伴他戎马十载，陪他逐鹿天下，很多时候他的眼睛只顾看着前方而忘了身后的她，久而久之他都忘了究竟是为什么要这天下。
　　直到现在才又清楚了——不过为与她共享这万里河山。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的耳边不断地叫着她的小字。
　　观音婢，观音婢，观音婢。像是从前一样。
　　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拾肆】
　　皇后的病持续了三个多月，相传皇后病的浑噩的时候，在昏迷中曾叫过许多人的名字，有皇帝的，有兄长的，有二子李泰的，有幼子李治的，唯独没有长子李承。
　　李泰的罪后来还是定下来了，结党营私，谋害太子，意图谋反，条条都是死罪，可李承还是没有要他的命，据说刑部尚书在写断罪书的时候在李承面前跪地叩头到头破血流，高声呼喊：“殿下，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可李承却不为所动。
　　他只是端坐在椅子上喝一杯早凉了的茶，面上一点表情看不出来，唯有一颗心，砥砺成坚冰。
　　那是他答应长孙皇后的最后一件事。
　　六月十七，皇帝下旨，将四子魏王李泰贬为庶人，囚于内省。从始至终，长孙皇后都未曾为自己最疼爱的这个小儿子求过一句情，甚至连面也不再见一个，偶尔皇帝小心翼翼问起，她也不过沉默不言。
　　李泰定罪的第二天，长孙皇后病逝，皇帝极是悲痛，罢朝多日，痛哭不止。
　　那一天晚上李承叫了王柳萱去承乾殿喝酒，她从没见多李承醉成这个样子，他向来都是个太过自律的人，连喝酒也从不多喝。
　　可这天晚上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连向来苍白的面容都泛起绯红，眼睛像是烧红的碳，一双手却稳如泰山，稳得像是他在朝堂上将断罪书呈给皇帝的那一刻。
　　“阿娘从前是很疼我的，我刚开始学的每一个字，都是阿娘手把手教我的。有一年冬天我病了，阿娘怕我第二天教不上功课被阿耶责骂，就偷偷点了灯帮我写了一个晚上，写的时候还时不时来看看我，看看我好一点没有。”
　　“那个时候阿娘手心的温度，是我能记住的最暖的温度。”
　　他说罢笑了，笑的两只眼睛亮的像星子，笑着饮下一杯酒，又冲王柳萱摇摇酒杯，继续道：“这酒不错，你要不要来跟我一起喝。”
　　王柳萱静默无声的走到李承身边去，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李承，他们都是在脸上涂了太多粉墨油彩的人，妆画得太重，连原本的样子都不复记忆。
　　她端起另一只酒杯一口饮尽，刚放下杯子就听到李承继续道：“可后来阿娘就对我没那么好了，她看我的眼神忽然就变得那么冷，冷得我都不敢靠近了，若不是她看老四老九的时候那样温柔，我都忘记了，阿娘还能有那样温柔的眼神。”
　　他斜斜挑起眼角看王柳萱满眼的不解，像是自嘲一样地笑起来，说道：“那该是老七走得最好的一步棋，他不知怎么就让阿娘信了，给阿娘下药的人是我，是我陷害了他母亲王氏。”
　　李承苍白的像是白骨一样的手一点点捂上了眼睛，苦涩却从他的唇角倾泻而出。
　　“她怎么能就信了呢，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么能就信了别人，而不是我呢。”他的指缝是干涸的，可王柳萱知道，李承是在哭，像是个孩子那样在嚎啕大哭。
　　她是明白的，这些日子皇后殿中的情况日日传来承乾殿，每次李承都是端着茶杯一脸微笑的听着，可王柳萱知道，当只剩下李承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全部笑容都会消弭殆尽，而那只看上去安然无恙的杯子，却从杯底一点点渗出水来。
　　无论是清醒还是昏迷，长孙皇后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他。
　　王柳萱终于还是起身上前，将面前的李承搂在了怀里，第一次，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感觉到李承的肩膀猛地一颤，随即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她什么也没有说，连安抚的动作也不曾有，只是这样，在这个悲哀到静谧无声的夜里，这样安静的抱着他。
　　她想起从前，当她面无表情对着李佑说出：“我要嫁给你哥哥做太子妃了。”的那个时候，李佑也是这般，如同孩子一样颤抖着双肩，面容含笑，内心却在恸哭。
　　他说，给我一个理由——没人比他更了解她，她既说出的事情，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她没说话。
　　她只是静默无声的看着他走出她黑暗无光的世界，哪怕从未有过这样想要拥抱他的时候，这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始终是孤身一人。
　　而在这一刻，她却从未如此深刻的感受到，李承跟她，是一样的人。
　　所以，如果他们都是孤身一人，冷到不行的时候，也只能这样，互相温暖哪怕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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