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

作者:鬼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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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肆】
      时光好似一张雪白的宣纸,任由世间的浓墨重彩笔笔画就,很快,王柳萱嫁入大明宫,已有五个月了。
      她与李承之间的相处依旧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只是在有些地方愈发默契了。但在人前,李承对她也并未显出过多的宠爱,二人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罢了。
      倒是那位良娣沅碧,在李承面前很是得宠,再加上王柳萱对她的一再容忍,使得她愈发恃宠而骄了。
      终于,在那年的深秋,沅碧因不敬尊上而触怒了长孙皇后,被长孙皇后当即下令剥去位分,关入了掖庭宫。
      那天王柳萱看着沅碧哭喊着被拖走,掩起嘴角一抹快意笑容,忙跪下来向皇后求情。长孙皇后却不为所动,微笑着命人扶她起来,道:“萱儿你是脾气太柔软了些,才叫下面这些人越发放肆。你想做个贤惠人儿是好,可是若是太贤惠了未免就镇不住他们,要恩威并施才好。”
      她低头称是,眉眼恭顺,直到再也听不到沅碧的声音,才勾起一抹浅笑,饮下一口热茶。
      当天夜里李承去她那里的时候她抱着一把琵琶弹奏《棠棣》,李承自进去就一直没言语,直到她弹完一曲才缓缓开口:“你的琵琶弹得倒不错,只是弹《棠棣》,不觉得太讽刺吗?”
      王柳萱又随手拨了几个音,才放下琵琶,却没站起来向他行礼,只慢悠悠启口:“怎么,你竟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孤为何要找你算账?因为孤的宠姬被关入掖廷,还是因为你弹这支曲子?”李承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眉眼中带点慵懒的神情,他仿佛对沅碧的事情半点都不在意。
      王柳萱轻笑一声,坐在那儿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他,像是从未认识他:“我瞧着唱本里都讲妾室被正室打了骂了,夫家总护着妾室不满正室,终归是年轻可怜见的更招人喜欢些,怎么你却不一样?”
      李承慢慢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一双漆黑眸中看不见悲喜:“你胆子越发大了,连孤的心思都敢随意揣测了。”
      “妾身不敢。”王柳萱却丝毫也不躲闪,只直直望进他那双眼睛,狡黠笑道,“妾身不过想提醒殿下,纵然沅碧是七殿下埋在殿下身边的一枚棋子,可即使做做样子也好,到底殿下宠爱她一场,这样就善罢甘休,总是不好。”
      “那你想要孤怎么办?对你大发雷霆,还是去阿娘那里求阿娘放她出来?你说,你要孤怎么办?”李承躬身离她更近,额头几乎贴着她的,眼神凄寒似冰。
      王柳萱眉梢挑了挑,往后退些想远离他,却被李承死死扣住,她便不再动,只轻笑一声,道:“妾身不敢,这东宫是殿下的东宫,宠姬也是殿下的宠姬,要杀要剐,自然也是殿下说了算的。殿下要是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以悍妒之名,休了妾身也罢。”她这话说的极无所谓像是说的并不是自己,说的事,也并不是自己的事。
      李承眼底一点凝成坚冰,手指终于松开她来,脸凑到她耳边去,轻声道:“孤听闻今日阿耶与五弟赐婚了,娶得乃是韦挺韦御使的千金韦懿萱。听说五弟本是不答应的,可谁知五弟听到了那个名字,竟又同意了。据说三日后,那位韦娘子,便要动身嫁去淮南了。”
      王柳萱肩膀微微一震,面色笑意终于僵硬,有种刺骨的薄凉感从指间一点点漫到心口去,她拼了命才忍住不当场失态,只眼神冰冷划过李承带点得意的笑容,一字一句道:“与我何干?”
      她的心里却痛得厉害,有个带着暖融笑意的声音在耳畔不断激荡回响,像是梦里水乡中最柔软的涛声。
      “小娘子生的这样美,将来我若娶了小娘子回去,定要将小娘子日日锁在府中,怎么看也看不够。”
      那时誓言尚依依在耳,可他与她却走到了这不能回头的境地去。原来,她终究连这心中唯一的柔软之地也留不住了。
      万般深情,也不过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只是,也还是有一点点安慰的,安慰自己,他娶那个女子,不过是为着那女子的名字里,有个与她一样的字——萱。
      萱草忘忧,可她的忧,又如何来忘。
      “李影,孤没有看错,你的心,果然是石头做的。”他满意的看一看她几乎没有半分破绽的面容,转身拂袖而去。
      “李影——”王柳萱低低吐出这个极熟悉却又极陌生的名字,随着李承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的嘴角,也终于浮上一丝落寞笑意。

      【伍】
      那天晚上王柳萱又做了那个梦——有时候她看着大明宫的落寞晨光,几乎都会忘了什么是梦,什么才是真的。
      太过凄惨的火光,四处流淌的鲜血,充斥耳膜的凄厉叫声。
      那血一层又一层的摞起来,浸透了她的裙角,泛起了枯木般的黑。
      一切一切,皆与九年前的那个夜晚,没有半分差别。只有她,只有她不同了,她不再是那个已吓得忘了如何哭泣的小女孩。她站在那儿,冷眼看着滔天大火,红裙烈烈如风。
      可这个梦到这里却又不一样了,转眼竟是长安街头,上元夜色,火树银花。他在她身后蒙住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如水:“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小娘子如此盛装出行,是为了见我吗?”她不知怎么就看见了,他身后,烟花满天幕。
      惯会的油嘴滑舌,她不禁笑了,转过身去想打他,看见的却不是他。
      是李承,他站在她身后,不冷不热似笑非笑,斜眼看她,淡淡道:“你的心,果然是石头做的。”那绚烂至极的烟花尽数化为灰烬,于他身后飘落。
      她这才醒了,抬手擦去额上冷汗,低低叹了口气。
      夜还长。

      大明宫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停歇的戏台子,每个人都是台上一个浓墨重彩长袖善舞的戏子,而这一日又一日,就像是一出出精彩至极的折子戏。
      沅碧的事情李承到底还是不置一词,人前人后对待王柳萱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改变。七皇子蒋王李恽也并未作出什么反应,只是过几日才听说沅碧在掖庭宫中自缢身亡。
      转眼间又是三月飞逝而过,入宫八月,王柳萱却依旧未传出有身孕的消息,然而李承却并未作出太过在意的样子。倒是魏王李泰,前些日子带着王妃阎氏刚刚诞下的小王子进宫来了,长孙皇后见了那小王子便喜欢的厉害,抱着就不愿意松手。
      那时李承和王柳萱就立在一旁,不动声色的互递了个眼色。果然,长孙皇后轻飘飘眄了他俩一眼,怀抱着孩子开口道:“连泰儿都有儿子了,承儿还有萱儿,怎么还没动静啊?”她的手势与口气都极是温和,只言语冷得厉害,像是暮春日光中乍起的一阵寒风,瞬间寒凉了四肢百骸。
      王柳萱悄悄看了李承一眼,李承的神情有些复杂,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王柳萱这才上前一步,直身跪下,朗声道:“妾今早听闻,东宫中的一位侍女已怀胎三月,为保太子殿下血脉无恙,妾特请殿下恩典,将此女册为良媛,以保母子俱安。”
      周围几人皆是诧异,一时间竟寂静无声,只有王柳萱清脆嗓音不断回响。半晌,长孙皇后才带着得体笑意平稳开口:“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吧。这事你无须求我的恩典,东宫里的事,你自己做主也就是了。这样也好,只是我总想着,承儿能有自己的嫡子才是最好,萱儿你说是不是?”
      “谨遵殿下旨意,妾定不负殿下期望。”王柳萱再次依依拜下,方才站起身来,低头站回李承的身边去了。
      之后也并未再多说些什么,直到二人一起回去东宫,李承才含着几分莫名笑意,意味深长道:“你倒是大方,可也别忘了,七去里头,还有无子一条。”
      王柳萱微微侧头看他,眉梢轻挑,笑意颇深:“怎么,殿下难道真的想与妾身生个孩子?”
      李承忽然一把将她拉近自己身边,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神幽深:“若是孤说是呢?”
      “殿下说笑了。”王柳萱轻笑一声,极轻巧一个旋身便从李承臂弯中脱出身来,可她却没有就此走开,反而踮起脚尖让自己能够到李承耳侧,“殿下是不会对妾身动心的,只因殿下比谁都清楚,一旦动心,便会有软肋,一旦有了软肋,殿下所愿,恐怕便不能那么容易如愿了。”
      她说完这话,只淡淡看他一眼,便继续朝前走去,只留下李承一个人看着她蝶一般轻盈背影,忽然遏制不住的无声大笑起来,直笑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六个月后那位新晋的良媛便顺利产下一子,李承大喜,亲口册封她为太子侧妃,而新诞下的王子,也顺理成章的交给王柳萱抚养。
      只是好景不长,小王子出生不过半年多,便因病夭折了。李承极是悲痛,连着几日卧床不起,而当今圣上念他爱子情深,也曾多方宽慰。一时间,整个大明宫中,皆陷入一派阴霾中来。
      正是这个时候,宫中竟纷纷传出七殿下李恽王妃与宫中侍卫私通一事。这本没有什么,不过一个传言罢了,况且就算是真的,也该算是七殿下的家事。可偏偏圣上正因为痛失爱孙的事情连日郁郁,一听此事更是气愤,便将七殿下狠狠训斥了一番,并下令严查此事。
      七殿下窝了一肚子的火却无处发泄,只能迁怒于王妃,一怒之下竟将王妃关入了掖庭宫去严刑拷问。只是这不查还好,一查却出了大事,王妃受刑,悲痛交加之下竟把七殿下多年以来收受官员贿赂,朋扇朝党,意图谋反之事和盘托出。
      圣上当即震怒,任凭七殿下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亦无济于事,连面也再不肯与儿子见一个。
      而此时王柳萱与李承面对面下一盘六博棋,厮杀到激烈处王柳萱忽然开口,道:“恐怕七爷这会儿正纳闷呢,他与王妃并不亲厚,怎的自己的所作所为,竟一夕之间被王妃知道的如此清楚了。”
      李承不紧不慢落下手中棋子,面容沉静,竟半点没有宫中所传痛失爱子的模样,只悠悠道:“是他自己太傻,知道太多的女子若不能时时刻刻拴在身边,便应杀之后快,更别说放在旁人身边做细作了。”
      王柳萱呵呵一笑,银铃似的清脆,和婉道:“太子殿下手段,妾身着实佩服。七殿下纵是千般思量,也万般想不到他安排在殿下身边这一颗棋子,竟然假戏真做了。可怜七殿下,竟还巴巴的想救她出掖庭宫,可谁料,已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那么你呢?”李承低低抬起眼瞧她,唇角是讥诮笑容,“你的手段又何尝不令孤佩服,为了达成目的,你竟连襁褓婴儿都可以下手扼死,心狠手辣之程度,连孤都为之胆寒。”
      王柳萱笑一笑,双唇染血似的红,眼角却漆黑,黑玉制的棋子映的她指尖越发苍白:“那还是要归功殿下谋略,殿下为达目的,连亲子亦可舍去。谁能想到,正值丧子之痛的太子殿下,竟是这一盘棋上翻覆云雨的那一只手呢,妾身拜服。”
      李承面色不动,却显然是不想在继续这个话题了,压下眉眼去,冷然道:“晚上的事怎么样了?”
      “你不信我?”她口气带着点调笑,独独不含半点疑问的语气, “不过做一回老本行罢了,只是——我若是因为技艺生疏而失败,恐怕就要成为殿下手中弃子了吧?”
      李承连看也不看她,只伸出去的手不易察觉的顿了一顿,转瞬便又恢复了正常:“这话不像你会说的,你知道孤要的是万无一失的保证。”
      “除非现在请来太子殿下做护卫,否则——我想七殿下恐怕是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她手中棋子稳稳落下,声如水穿石似的冷冽。

      【陆】
      当天晚上七殿下李恽在自己宫中中毒身亡,宫人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冷了,只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死不瞑目。
      小宦侍急急忙忙跑去通知李承的时候他正坐在镜前,王柳萱跪立在他身后为他梳头。见到跌跌撞撞进来的小宦侍,李承不由皱了皱眉头,带点不怒自威的神态,冷声道:“慌什么,连路都不会走了吗?”
      小宦侍忙跪了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静了点,却还是颤颤巍巍的开口:“殿下,不好了,七殿下……七殿下昨天半夜殁了,陛下请二位殿下去呢。”
      李承与王柳萱对视一眼 ,面上皆露出讶异的神情,李承的眼光在王柳萱面上扫了一圈,才又对那小宦侍开口:“说怎么殁的了吗?”
      “听说是中毒死的,怀疑是畏罪自裁呢。”小宦侍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李承的眼睛,那眼睛太黑太冷,像是穿心的利剑。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孤与太子妃稍后就去。”李承点点头,看王柳萱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王柳萱蹙着眉头与他对视,却也没言语。
      待小宦侍哆哆嗦嗦出去之后,李承才转过身去看着镜子,唇角划出满意笑意,道:“你果然没让孤失望,做得这样干脆利落。”
      王柳萱为他梳发的手却不停,修长纤白的手映着墨玉似的发,只是若是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见那双手上隐约有着的极浅的疤痕。她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默无声的从台上拿起玉冠来,李承却一把拉住她的手,手心紧贴着她有些凉的手背,笑道:“不愧是红药,即使这样久没有杀人,还是可以做得这么顺手。”
      王柳萱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来,端端正正为李承束上玉冠,才慢慢开口:“一会儿四殿下势必不会轻易认同七殿下自戕一事,定会步步紧逼,只他个性孤僻多疑,该留的破绽,你要留好。”
      “那是自然。”李承收敛起笑容,眼中闪过几分凛冽,像是寒极的冰霜凝结眼底,“他想将所有事引到孤身上来,孤便成全他。”
      王柳萱从镜子里看他的神情,忽然有点恍惚,似乎又是几年前那个连月光都几乎消弭了的夜晚,他执长刀立在天幕下,眼眸漆黑过夜冷冽过雪。
      那是她碰到过的最棘手的一场打斗——直到现在都是。一向几乎等同于手臂的一部分的匕首那时竟失了方向,如何也近不了他的身,尽管她也没有让他占到太大便宜可那却也是她最狼狈的一次,以致于一直缠斗到侍卫听闻动静赶来才寻得空隙勉强逃跑,甚至还被他伤了肩膀。
      她记得那是李承最后射来的一只箭,破空而来的箭簇划破长夜呼啸而来,她那时正要越过高高的宫墙,此时中这样一箭无异于死路一条,不得已回过身去将发上铜簪掷出正撞上箭头,剪头碎做细碎小块却去势无减,尽数没入她肩头。剧痛使她半边身子几乎失了感觉,她强忍住才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好在那箭杆擦过她钉入墙面,她才能借力飞上墙头侥幸逃脱了。
      只是回家时肩膀自然已是血肉模糊,碎裂的铁块和迸溅出的木头渣子让整个伤口显得异常可怖,她用匕首将那些东西一点点挑出来时已是黎明,一身衣服已经可以拧下一盆水来。
      她一声不吭的做完这些事,已失了全部的力气,换了衣服躺在床上,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想到的便是李承那双凄寒似冰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李承见她沉默,不禁开口问道,目光游移落在王柳萱下意识摩挲着肩头的手指上,“这伤又疼了吗?”
      王柳萱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收回手去,瞬息间又是分毫不错的端庄笑容,清冷道:“殿下多虑了,已经好了的伤,无论再如何思念,都不会再疼了。”
      她的神情像似不知底的冰窟,冷极的空洞,李承忽然想拥抱她,从没有这样想过。
      可他却没有。
      两个没有心的人,即便靠近了,也听不到对方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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