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传奇

　　夜凉如水，小缦攥着被子睡的安稳，月霜行却睡不着，她总是睡不着。其实她也没什么可想的，阿乔给的钱还够用一阵子，而她明日第一个要找的人是陆贽陆侍郎，陆侍郎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她；至于第二个人，她虽看不清他，但目前他们有相同的目的，他不应该不乐意多一个人相助。可她不知为何觉得心绪烦乱，在狱中都不曾如此。她翻了个身，把剑拿近身边，这把剑是阿乔给她的，使起来有点短，也不如海东来给她的那把轻巧，可惜海东来那把丢在皇宫里，也不知落到何人手中，而他也不知流落在哪个地方。

　　说起来海东来救过她三次了，第一次是在城外找陆小郎的路上，第二次是在城内她被伏击，第三次就是她去大明宫。前两次他趾高气昂，嘲讽她学艺不精，她也毫不客气，冷面相对连一个谢字都没说，谁想到第三次他还舍命相救。他，为什么要救她呢？不知道周伯有没有治好他的伤，苏娘子是不是陪在他身边，张盛呢？也和他们在一起吗？他们知道她“死”了吗？

　　小缦轻轻的咳嗽，外面有落雪的声音，月霜行起来给小缦加了一件衣服盖着，这个姑娘，和她一样，自己放弃了平稳的生活，她会后悔吗？海东来又会怎样待她？月霜行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还能选择，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不就是有的选吗？她躺下闭上眼睛，听着外面雪轻飘飘落下的声音，心也慢慢轻了。

　　第二日，月霜行装扮完正要出门，小缦叫她：“月姑娘。”

　　月霜行回头问道：“什么事？”

　　小缦站在院中微微笑道：“月姑娘，你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月霜行心中一暖，点点头道：“你进屋去吧，外面冷。”

　　鹿鹿山虽不高，但也不矮，加上大雪封山，下山的路特别难走，月霜行拉着马摔了好几次，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山下。她拍了拍身上的雪，骑上马往延兴门去。

　　一路上又飘起雪丝，远望长安，偌大一座城池被白雪包围，铺天盖地，无边无垠，令人迷恋，令人深陷。月霜行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飞雪厚厚的盖在睫毛上令她睁不开眼时她才恍然清醒，以前她不确定，其实长安，她怎么离的开？

　　过了城门到靖安坊，只见陆府大门紧闭，门可罗雀。自从那次陆贽上疏被辱之后，李阔便命他在家养病，中书省的事也派给了其他人暂理。陆贽在家郁郁寡欢，每日里唉声叹气。这日正在书房捏着笔出神，忽听管家说有人拜访，精神一振，忙请进来。

　　月霜行进来脱帽行礼，陆贽看了半天，问道：“岳大侠看着眼熟，我们是否见过？”

　　月霜行看了看一旁的侍从道：“陆侍郎与某确实有一面之缘。”

　　陆贽心领神会，屏退旁人，问道：“岳大侠有何指教？”

　　月霜行小声道：“陆侍郎别慌，在下是月霜行。我这次冒昧前来是想和陆侍郎商量一些事情。”

　　陆贽又看了看，捋着胡子道：“原来是月姑娘，前几日听说月姑娘在牢中畏罪自尽，我就想月姑娘胆识过人，又行正坐端，怎可能畏罪自尽？果然你已经逃出生天。这扮相不仔细看倒是个逍遥的大侠。”

　　月霜行道：“也亏我命大，若不然。。。此事往后再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别的事，先前我在亲卫当值，后来我为一故人寻人，走遍长安内外，眼见那许多百姓日夜辛苦操劳，吃的却是残羹冷饭，住的是破屋陋室，他们种粮、建屋，每日里从早累到晚都是给别人快活，而那些人却变本加厉，苛捐杂税之外还大发债条白条，把百姓辛苦攒下的积蓄全部夺走，我后悔在任时没有阻止他们，如今身单力薄，也不知从何做起，还望陆侍郎指点。”

　　陆贽请她坐下，道：“月姑娘夜闯大明宫也是为了这事吗？”

　　月霜行点头道：“是。”

　　陆贽道：“看来贵妃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了，唉，帝后无心，太子无力，谁能拯救大唐于危难呢？”

　　月霜行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贽道：“月姑娘请讲，若有不当就算我没听过。”

　　月霜行道：“往上诉求无门，便只能往下试试。”

　　陆贽惊讶她说出这种话，忙劝道：“月姑娘，这搞不好可有谋反之嫌呐，你在外面说话可得小心。我能做的只有叫我的学生们在地方上多体恤百姓，若这也不成，只能辞官还乡，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罢了。”

　　月霜行道：“做官的不得志还能辞官还乡，种地的怎么办？能跑到哪里去？陆侍郎，我并非要谋反，我是想朝廷上下几千官员，除了对裴延龄摇尾示好的总还剩下几个，平日里他们或许不敢说不敢做，可如果把他们叫到一起，总能想出些办法对抗裴党。”

　　陆贽道：“这个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裴党和亲卫苟且在一起，一听有谁反对裴党，亲卫便去人家中搞得鸡犬不宁，那些官员可以不管自己可不能不顾家人啊。”

　　月霜行道：“我明白，亲卫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只希望陆侍郎能联络反对裴延龄的官员，分头打击裴党。”

　　陆贽沉思片刻答应道：“也好，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眼看着大唐毁于这些竖子之手。”

　　二人谈妥，月霜行犹豫间问道：“陆老夫人还好吗？上次荷恩寺的事。。。”

　　陆贽道：“月姑娘不必挂怀，月姑娘若有歹意何必等到那日？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月姑娘是被人诬陷，可惜陛下被蒙蔽了眼睛，才有这种荒唐的决定。”

　　月霜行问道：“陆老夫人还在长安吗？陆小郎呢？”

　　陆贽叹气道：“家嫂还在荷恩寺，陛下不肯放我侄孙，家嫂便不肯回去，陛下将计就计下了口谕，说让家嫂在京好好养伤，等过了年再找人送他们回去，等过完年恐怕又是另一种说法。大哥来信相询，我都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实情。”

　　月霜行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陆贽想了想道：“荷恩寺内外都有亲卫把守，他们不让家嫂出门，连我也不让多去，月姑娘若有心，便帮我带封信进去，好叫我放心。”月霜行答应。

　　陆贽写了信交给月霜行，说道：“朝廷负我大哥良多，但他绝不会做有负朝廷的事。月姑娘，你要记住我这句话。”

　　从陆府出来，月霜行穿过坊街到了朱雀大街，街上行人寥寥，偶有亲卫三三两两经过，月霜行都主动避过。朱雀大街她走过无数次，她喜欢这宽阔的街道，道旁的高高的槐树，夏时亭亭如盖，雪后银装素裹，她喜欢街那头巍峨的皇城，静静的矗立了一百余年，不言不语。呵，也许只有不言不语才能在浊世中独善其身，可她偏不，她不是冷冰冰的砖瓦，她是一个人，她要发出声音，哪怕立刻被淹没。她什么也不怕，因为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曾有过。

　　月霜行右拐经过东市又往北到了舒王府，还未走近，已有两个守门的下来呼喝。月霜行把舒王的玉递给他们，二人拿去看了个仔细，回头叫她等着，一人进去通报。不一会一人出来请她，进了二门，换了个小厮领着她到一个偏厅，说舒王不在府上，请她稍等。

　　月霜行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天就快黑了，忽然听见一阵笑声从回廊传来，李谊远远叫道：“你这个打扮，真叫我也认不出来了。”月霜行忙起身行礼。

　　李谊走到她身边来回看了看，笑道：“我不喜欢你这样打扮，快快换了女装，叫我好好看看。”

　　月霜行正色道：“舒王，我这次来是有事相商。”

　　李谊道：“换了衣服再谈事情，不然我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就谈不下去。”李谊一面命人带她换装，一面拿眼催她。月霜行只得跟着去了。

　　洗净脸、换了衣裳侍女却领着她往另一边走，月霜行一路行一路忐忑，不知李谊搞什么鬼。进了一间厢房，猛不丁被藏在门后的李谊一把抱住，轻佻的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月霜行奋力挣开，压着怒气道：“舒王，请不要逼我。”

　　李谊笑了笑道：“你力气怎么变小了？我记得以前我在你手下可过不了三十招，这次好似可以与你打个平手了？”

　　月霜行道：“舒王不必试探，我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又受了伤，武功不及从前很平常，不过很快就会恢复的。”

　　李谊坐下道：“那，你来找我什么事？”

　　月霜行道：“舒王才高气傲，不知对如今朝局有何看法？”

　　李谊皱了皱眉，旋即笑道：“没什么看法，看不惯而已。”

　　月霜行道：“我记得舒王曾公开表示对户部不满，逼得陛下亲自去户部查账，此等气概我非常佩服。不知如今舒王还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李谊道：“我府上堂而皇之走进来一个‘已死’的罪犯，我非但没去报信，还把她请进了我的内院，你说我有没有勇气？”

　　月霜行道：“如今户部有加无已，亲卫狼狈为奸，舒王既有心，自当做点什么为百姓分忧。”

　　李谊道：“上回我与你约好把关长岭等人的罪证拿到手，将他们绳之于法肃清亲卫，谁知道反被他们先下手为强。如今亲卫里都是关长岭的人，整个长安都被亲卫把控，而我们无一兵一卒，你告诉我怎么和他们斗？除非，你肯。。。”

　　月霜行问道：“什么？”

　　李谊笑道：“你是一定不肯的，你这个人，我虽然接触的不多，但我了解的很多。”

　　月霜行道：“舒王有话请直说。”

　　李谊道：“你如今是个‘死人’，做杀人的事最合适不过了。只要你肯杀了关长岭和他一干心腹，我再和几个大臣推举一个可靠的人选，亲卫必不会再为裴党办事，到时候事情就简单的多。”

　　月霜行犹豫不决，李谊道：“我说的不错吧，你不肯的，你放不下身段。”

　　月霜行想起海东来也说过要杀了关长岭和裴延龄，当时她不同意，今日她可以杀了他们，明日别人也可以杀了继任的官员，就像陆中郎被杀，接着她被伏击，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解决办法，然而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也不能欺骗自己，其实早在狱中，她已隐隐有了杀人的念头。荣辱仇恨，一剑了之，多么痛快！

　　李谊看她游移不定，又道：“不破不立，如今的形势你也明白，陛下由着他们，母亲管不了他们，律法更是个屁，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重建秩序。你好好考虑考虑，反正等你武功恢复还有段时日。”

　　月霜行道：“我会考虑。”

　　李谊看着她笑呵呵道：“既已换了衣裳，不如就在府里住下了，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儿呢。”

　　月霜行退后道：“谢舒王美意，不过我还有些事要办，不能久留。”

　　李谊问道：“要回去找海东来吗？他的伤好了吗？”

　　月霜行心中一震，回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李谊故作惊讶道：“哦？那天他不惜命的救你，竟然没告诉你他的三窟六洞？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要好了呢。”

　　月霜行脸烧红一样：“舒王别说笑，那日救我的人没留姓名，我都不知道是谁。”

　　李谊笑道：“行，那说回正事，如果你能杀了关长岭，我可以保证让海东来回来继续做左卫统领。海东来这个人，表面上贪财暴虐，其实对大唐还是忠心耿耿的，有他在，亲卫出不了乱子，只不过他不适合做中郎将，这个位置，我。。。们得再想想。”

　　月霜行心里没底，海东来究竟怎么样了？他的伤还能好吗？可是李谊说的对，只要海东来在，亲卫就不会出乱子。她答应道：“如果舒王能找到海东来，我可以去杀了关长岭。”李谊笑道：“好，那么一言为定。”

　　月霜行一走，一位侍女随后进了厢房，悄悄告诉李谊：“月姑娘身上有一封信，是给陆峥夫人的，别的就没什么了。”李谊道：“看来她去找过陆贽。也好，看他们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你去传个信，告诉母亲月霜行来过我这里了。”侍女应声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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