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传奇

　　大雪未至，大理寺已下了判书，刑部通过复核，定月霜行死刑，于秋后斩首。月霜行并不惊讶，她默默的听大理寺来的马脸官员念完判书，退回原来的位置。马脸官员站了一会，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没说，带着人走了。

　　月霜行在这不见天日的牢里快一个月了。她每天坐着，脚上沉重的镣铐令她难以行动，还压伤了她的脚踝。她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她暗暗想，也许不用等到来年秋天她就会死在这牢里。

　　一个狱卒端了饭放在牢门前，见无人注意，悄悄问她：“月姑娘，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月霜行看了看他，摇头道：“我没什么心愿。”她知道谢文景是不会来的了，早在他选择把户部的借据送来给她而不是自己上疏时，她就该知道了。

　　狱卒又问：“你不后悔吗？”

　　月霜行扯了扯嘴角，反问道：“饭里有毒吗？”

　　狱卒避开她的眼神，说道：“有没有你都会死，上面的命令。”

　　月霜行想不到有人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让她死，她说：“我不后悔，我只觉得遗憾，我好想过另一种生活，可惜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机会，而我根本没有选择。。。”

　　她停顿了一会，说道：“我有一个心愿。”

　　狱卒道：“月姑娘请说。”

　　月霜行道：“把我葬在我父母身边，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了。”

　　狱卒点了点：“我会的。”

　　饭后不久，月霜行七窍流血，倒地身亡。经仵作查验，定为撞墙自杀，尸体正好在城门关闭前运到城外。

　　两个运尸人将她拉到西山乱葬岗，找了块空地挖了个浅坑，一人一头扯着裹尸布把月霜行扔到坑里。正要埋，其中一人道：“听说是个女的，要不要看看？”

　　另一个人道：“看什么？还不是死人一个，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呢？”

　　那一个道：“我听说原来是中郎将，女中郎将，活的我没见过，死的也就这一个。”

　　另一个放下铲子无奈道：“你看你看，我在旁边等你，看完了叫我。”

　　那一个撂了铲子爬下去，掀开裹尸布看了一眼跳起来皱眉道：“吓，吓死我了！不是说自杀的吗？怎么七窍流血，也没人给收拾一下，妈的！”

　　他赶忙跑去拉了另一人道：“快把她埋了吧，这事谁也别说，传出去没好处。”

　　另一个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神情道：“早告诉你别看，要想活着，里头的事最好不听不看不知道。”那一个连连说是，两人草草埋了月霜行，匆忙拉着推车跑了。

　　到了夜半，那狱卒果然出现。他一路小心警惕，确定无人之后才爬上岗一处处找来，找到最新的那个，忙不迭的扒开土，果然是月霜行。他赶紧从怀中拿出一包粉末和着水给月霜行吞下，背上她直奔东北面。

　　行了约莫一二里路，看见路边树阴下一人一剑一马，他将月霜行放下，颤声道：“我带她来了。”那人戴了一顶帷帽，看不见面庞。他接了月霜行，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可以走了。”狱卒惊诧万分，问道：“你不杀我？”那人冷冷道：“杀你干什么？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话音未落，马蹄声已渐远，那狱卒在飞扬的尘土中摊坐在地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人将月霜行带到一出偏僻的院落，月霜行直躺了三天才醒转过来，一睁眼便看见脑门上扎了两根针，身旁一个男子还没看清脸已转过身，只听见他说：“别动，很快就好。”月霜行想动也动不了，她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沉，她只够力气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那男子再转过身时已带上了面罩，只露出一双褐色的眼睛，上眼睑松松的耷拉着，看起来好像有三四层眼皮一样。他回答：“有人雇我救你，这很安全。”月霜行问道：“谁？是海东来吗？”那男子边拔针边问：“在长安的时候有人送过一块沈香佛珠给你，你还留着吗？”月霜行道：“没有，我被逐出城时带不了那么多东西，那佛珠不知道还在不在中郎将府。”那人道：“佛珠上写了两个字‘定香’，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月霜行道：“关诸善恶相，自心不乱。”那人道：“有人让我救你，叫你记住这句话。”月霜行问道：“是谢大夫吗？”那人哼了一声道：“你想多了，还是好好休息，麻沸散的效力还得过一阵才能消掉。”月霜行环顾四周，屋里除了这张床塌别无他物，墙上光秃秃一幅字画也没有，她见那男子从她面上手上取了十几根针推门出去，叫住他问：“怎么称呼你？”那男子停了一下道：“叫我阿乔。”

　　一个人静下来月霜行才觉得头疼眼涨，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救自己。“观诸善恶相，自心不乱”，她默默想了两遍，心道死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可乱我心者？指尖忽然传来酸痛，渐渐蔓延到全身，连舌头都起一层苦涩，她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活着是怎样的滋味。这一个月她关在冰冷、阴暗、腐臭的监牢里，低矮的牢房顶黑漆漆的压在头顶，令她根本站不起来，一丈不到的牢笼翻个身都很困难，一个月里她只能坐着或躺着，看不见其他人，也没说了一句话，无边的黑暗和压抑慢慢摧毁她的意志，很多次她都要忍受不了，可不知何故脑海中总会出现最后一次见海东来的样子，那时他身负重伤、脸色灰白，眼里却全不在乎，他是那么狂妄，竟然说：“我是海东来，哪那么容易死？”月霜行想他一定不会死，他是海东来啊，她也不会被压垮，她是月霜行，她要明明白白的活着，也要明明白白的死去。现在她活下来了，这活着的滋味让她既痛又苦，却也令她心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阿乔端了一碗粥回来，他小心扶月霜行坐起，一勺一勺喂她。月霜行问道：“我什么时候能恢复？”

　　阿乔道：“难说，我只见过两个被大量麻沸散迷晕的人，一个没醒，一个醒了但再也走不了路。不过我减少了用量，你应该不会更差。”

　　月霜行心里砰的一声，问道：“你因为我而害了两个人？”

　　阿乔没有说话，月霜行问道：“他们是谁？”

　　阿乔道：“不是什么好人，都是罪有应得。”

　　月霜行道：“你不是律法，不是大理寺，怎么能断别人有罪无罪？”

　　阿乔冷笑道：“大理寺？他们定你死罪你很服气吗？我好歹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恩反而要为了两个恶人生我的气吗？”

　　月霜行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阿乔道：“你知道就好。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过来的，立国、中兴、内讧、衰败，被另一个朝代取代，大唐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而其中的人，只能随波逐流，不是我杀他们就是他们杀我，你总不至于以为靠一个韦贵妃就能改变？夜闯大明宫，也只有你做的出来。”

　　月霜行听他话中有话，问道：“那谁能改变这一切？”

　　阿乔干脆的说道：“大唐正在死去，没有人改变的了。”

　　月霜行心中一惊，顿了顿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雇主为什么要救我？我现在无权无势，对谁都没什么用处。”

　　阿乔收拾了碗碟，缓缓道：“有机会你自己问他吧。”

　　一晃几日，月霜行已能下床活动，只不过舞起剑远不如从前随心，不仅身形迟滞，心慌手慢，连力气也不如从前。阿乔又给她做过一次针灸然而并无作用，只能安慰她慢慢来。月霜行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当日她还是同阿乔辞行，阿乔似乎早有预料，问道：“你曾说想雇佣我，现在还算数吗？”

　　月霜行奇怪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问道：“你不是不愿意吗？是不是你的雇主叫你这么做？”

　　阿乔也不隐瞒，道：“是，他叫我跟着你，免得你再落到恶人手里，还要费心思救你。”

　　月霜行手臂一震，长剑出鞘抵住阿乔的喉咙，冷冷道：“他是谁？”

　　阿乔冷笑道：“月霜行，你真不是寻常人，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剑是我给的，寻常人就算不感恩戴德也不会恩将仇报，你才好了两天就要杀我吗？”

　　月霜行盯着他的双眼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更不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所以恕我不能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跟着我。”说完往退后两步收了剑，转身而去。阿乔叫住她，丢给她一包东西：“这是钱，马棚里有马，不用谢我，雇主让我给你的。”月霜行犹豫片刻，收了钱抱拳道：“后会有期。”

　　阿乔看着她出门，牵马，走远了，慢慢取下面罩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迅速戴上，回屋取了包裹跨上马跟着月霜行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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