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王秋玲女士还没走到火车站出口，就看见了自己女儿，五月的天里，徐佑怡在短袖外面加了件防晒长衫，配上牛仔短裤，有种干净清爽的感觉，也没什么能让人挑剔的地方，正是她这一身，让做妈妈的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至少可以证明女儿适应了这个闷热的南方城市，的确，她很久没听到女儿的抱怨了，什么天很热，肉又贵，菜还总是没辣味。
　　在北方时，徐佑怡从没担心过会被晒黑，反而是每隔两三天搓澡掉的黑泥让她苦恼，不过走出澡堂后，皮肤轻爽通透的感觉又瞬间让她忘了黑泥。来南方求学后，尤其是夏季，她无法理解南方人的洗澡方式，在她看来那和不洗完全没区别。但考虑到她的同学离不开空调，没课的时候既不出门也不出汗，随意冲洗几下也可行。她向舍友们推荐过搓澡巾，谁料那几个娇小的细皮嫩肉的女孩子们用了几分钟就大喊疼，没用两次就放弃了。那天晚上，她和母亲说起这件事，她说：“没人帮我搓澡，后背总觉得没弄干净。”
　　徐佑怡还发现，在那个宿舍，每个人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体会不会被人看见，十分避嫌。好友李若蕙就是个典型例子，没人的时候换衣服也要去厕所。“我没住过校啊，”她解释，“在外面换衣服，老是怕有人突然开门进来。”因此，依照好友这种腼腆的性格，她不敢冒然提出共浴的请求，怕好友会因害羞和蒸汽的双重作用下晕倒在浴室里。然而，忍耐了一学期的单浴后，再次迈入北方大澡堂，面对那些高矮胖瘦白花花的身体，她突然有种想逃的感觉。徐佑怡不得不承认潜移默化的可怕性。她在南方生活了四年后，克服了炎热的天气，爱上便宜的热带水果，知道夜市上的糖水不单是开水加糖，口味上逐渐趋于平淡，甚至敢生食海鲜。当然，她最明显的变化是肤色比原先深了一些。
　　徐佑怡跟母亲说起这些事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玉秋玲特意选择在她毕业前来旅游也有自己的考虑，她想知道这座城市有什么魅力能让女儿拒绝回北方工作，也想知道她找了份什么工作，更想知道她照顾了两年的人是怎么样的，所以就算女儿不带她去见单凛休，她也会强硬要求前往。从女儿主动减少生活费金额时，她就留了个心眼。这孩子学不会说谎，她稍微一问，徐佑怡就全盘托出了，事实让她觉得荒唐，生怕还藏着什么危险的事。面对母亲的担扰，徐佑怡说：“你说的都是没影的事，她人很好。”
　　王秋玲反问：“你怎么能肯定？”
　　“我看得出来。”徐佑怡莫名自信道。“不过，她很怪就是了。”
　　事实上，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单凛休像个十五岁的孩子，说话露骨而不自知，就像那次在浴室，她问她“为什么不找我帮你”，没等她回答，单凛休就走了进来，她蹲下来，掠一下水面，又抬头看她，平静又自然的说：“我刚好写到这方面的事。”她说完这话似乎还想做点什么来证明她不是在开玩笑，关于性的问题，单凛休表现出了成人的见解。就如她在某本书中写到：“性是无法丢弃无法抗拒和忽略的人类本能而已。”还过下一秒，这位思想成熟的作者就被赶了出去，徐佑怡咬牙切齿道：“以后记得敲门！”被挡在门外的单凛休有点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莫非有温度，柔软的手还比不过冰凉的道具？她想不明白的事总想找到答案，晚上便不依不饶的缠着徐佑怡，气得后者欲哭无泪。
　　“那些事是爱人间才会做的，”徐佑怡像教孩子一样说，“显然我们不是。”
　　“那怎样才能成为你的爱人呢？”单凛休问，再次展示她的天真。徐佑怡只想把她推出门去，这显而易见的答案从她口中问出有种故意挑逗的感觉。但想了想，徐佑怡最后说：“如果你能打动我的话。”没等单凛休再次反问，她又说：“这得靠你想办法。”
　　接下来好几个月单凛休都没有动静，差点让徐佑怡以为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作者的脑袋里想些什么向来没人敢确定，她们笔下的人物比真人来得更真实也不是没可能，她们奇怪的举动也许只是想找找灵感。为了证实这一点，徐佑怡开始看单凛休的书，在那之前，她只专注攻读汉语言文学。单凛休为她构造了另一个世界，有别于虚幻空间，又立足于现实世界，她让她感到惊奇，原来还可以这样写作。
　　因此，当远到而来的母亲和她聊完家常后——什么青菜越来越贵，空气越来越坏，二者似乎还有某种关联——母亲在公交车上问她毕业后的打算时，徐佑怡没有犹豫的回答：“我在出版社找了份编辑的工作。”虽然也和文学沾点边，但与单凛休所期待的“记者”相差甚远。在得知她的选择后，单凛休难得摆出了失望的神情，她问为什么，单凛休没有回答，而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念念叨叨着：“不当记者的伊格纳西要做什么，她还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她要当什么？”
　　另一边，王秋玲女士则表示无条件的支持女儿的决定。这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出于绝对的信任以及还剩许多的赔偿金，王秋玲觉得当前最该担忧的不是女儿的工作，而是她的感情问题，她不是想催她结婚生娃，仅仅是提醒她。王秋玲没想到女儿会反应过度，看上去想隐瞒了些什么不好的事。徐佑怡立即失口否认，“我现在天天和凛休住在一起，都不认识什么人。”
　　是了，这话让徐佑怡恍然大悟，之前单凛休那令她想不通的行为终于有了解释。这位思想天马行空的作者大概是看了某些过时的恋爱小说，精髓没学到，反而用上了笨办法，她要把自己留在她身边。不怪每次一但到了说好要到家的时间单凛休见不到她时，她的手机就会有数量惊人的未接来电，都是催她回家的。徐佑怡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家里没盐煮菜，她去楼下买，恰巧那家便利店搞活动：从数字一写到三百无错不断的小游戏，奖品是小水桶或纸巾。她玩游戏给耽搁了一会，当她提着纸巾回到家里，单凛休便一个劲的盯着她看，仿佛她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联想到前几天的未接来电，她顶着压力拿出了手机，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她叹息。徐佑怡坐在单凛休旁边，轻声说：“我就在楼下，不会出什么事的，不用给我打这么多电话。”
　　“可我害怕。”单凛休说。
　　徐佑怡没出现前她从不用手机，不玩游戏也不看视频，只通过一台电脑写作以及和编辑交流。对她来说，没人需要联系，家人想她或她想念家人时，只要十来分钟的路程，他们就能见面，手机这种既不方便打字又容易接入太多外界信息的工具成了鸡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徐佑怡教会了她使用手机。徐佑怡在大二下半学期时向她请了几个星期的丧假，接到母亲电话时，她的弟弟已经去世三个小时，成了具冰冷残缺的尸体。他放学骑行回家时被一辆超载的货车连人带车一起卷入车下，下半身几乎被碾碎，死前十分痛苦。
　　向她请假时，徐佑怡整个人都是抖的，脸色苍白，随时有哭出来的可能。单凛休不放心她，问她：“你离开后，我怎么才能联系你？”
　　徐佑怡把一台旧手机给了她，留下一张本地卡，输进自己的号码。“打这个电话，就能找到我。”她说，做这些事时徐佑怡完全是无意识的，她只想尽快飞回北方，她已经能想象母亲会多么撕心裂肺的抱着尸体哭。
　　徐佑怡弟弟去世的消息以及她对自己哭诉为什么不早点接到母亲的电话时，一个可怕的观念在单凛休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一次打不通的电话可能没什么，十次不通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其实若不是最近这几个月徐佑怡经常忙到晚归，单凛休也不至于惶恐到此程度。再者，上周隔离般的相处也加深了她的恐惧感。了解了这些，徐佑怡才明白，她们是一样的人，害怕生活有所改变，为还遥远的死亡伤心难过。弟弟去世后，一想到母亲独自守在家里的落寞样，她就控制不住的为母亲难过。父亲在她年少因病去世，那会弟弟才一岁多，不会体会到失去亲人的痛苦，而她，她和母亲不得不承受两次同样的痛苦，还要加倍努力的想着活下去。她们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避免回想往事。

　　单凛休喝到第三杯咖啡，写完一篇文章，又吃掉一个苹果时，徐佑怡才回来。进门的时候，王秋玲女士格外满意空调的温度，从火车站到这里她足足坐了半个小时的车，还不包括步行的距离，后背早就湿了大半。她坐在略微硬实的沙发上，根本不会想到每隔几天，单凛休就会在这里睡下，然后自家女儿又会不辞辛劳的把她搬回床上，有时两人干脆睡在一起了。她也想不到这位比她女儿还要高一点的女孩体重却轻得可怕，单凛休在她看来就是个孤僻冷傲，爱喝苦味饮料，总是面无表情哀这哀那的年轻人，难怪需要人照顾。她对单凛休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
　　徐佑怡为两人介绍对方，单凛休这才放下咖啡杯，尽量自然的摆出笑脸，“阿姨您好。”她说。如果不是笑容太过僵硬，她会显得更有诚意。瞧见母亲那怪异的眼神，徐佑怡笑出声来，她一把揽过单凛休的肩膀，对母亲说：“我认识她这么久，从没见她笑过，你别怪她。”
　　王秋玲半信半疑的看着单凛休，她恢复平静的表情后，意外的顺眼多了，这会的单凛休眼里充满了疑惑与探究。大概在想，不是说微笑可以拉近距离，还是说她笑的方式不对？
　　“真的一次都没有？”又观察了一会，王秋玲不甘心的问，“那岂不是很痛苦。”
　　“没有啦，”徐佑怡说，看了看单凛休眼里的期待，又说：“她的情绪都装在了眼睛里。”说起来，单凛休最爱做的事就是突然往她面前一站，用不同的眼视制着她，等着明白她的想法。久而久之，单凛休的每个眼神她都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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