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醒了之后，单凛休花了三秒想起这是她的床，她的房间，墙头的空调显示“20℃”。睡着前，她好像记得自己是在洗澡，若大的浴缸还是她花费大量精力说服父母安装的。她那随时躺倒，作息混乱，完全凭喜好生活的性情从小如此，无人能撼动。最早发现她这毛病的是某个暴雨的凌晨，起床想给她盖被子母亲，小单凛休独自在房间里坐着，灯没开，不睡也不说话。母亲问她是不是被吵醒了，她说不是，而是这样有时间被延长的感觉。
　　“可现在已经很晚了。”母亲说。
　　小单凛休隔着黑暗看了母亲一眼，说：“是吗，必须要睡觉吗？”母亲点头，她回道：“我不想。”
　　因此，家人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无时无刻看着她，以免那天她因睡着而受伤，家里不装浴缸，厨房加了把锁，利器收起来，家具的边边角角都用海绵包着。最开始是父母在照看她，接着是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到了男女有别的年纪又换成了保姆，那时单家已经有足够的经济来支撑这项支出，却永远改变不了两个孩子孤僻怪异的性格。姐弟俩有着相同的孤独，但从不就此进行交流。反而是姐姐搬出去后，两人的交流才多了起来。不仅仅是出于距离的原因，还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徐佑怡。名义上，她是单家请来照顾女儿的保姆，而单凛休更愿意把她当成朋友，她对她有种说不清楚的微妙。两人的相遇在现实生活中很少发生。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单凛休去参加某位大人的新书签售会——她本不想去的，可在看见秋日的落叶时改变了主意。她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签售会结束后，单凛休站在出口处，耐心等着人群散去。她没拿任何东西，来看那位大人也是想知道能写出那样气势磅礴作品的人长什么模样。那时的她已经在构思上校的形象，好不容易出来就为了找灵感，等到她正式落笔写下还要再过两年。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走在她前面的徐佑怡突然向后伸出手，她抓住了她的手腕，似乎在叫谁的名字，“跟我来。”她说。单凛休呆在原地，过了几秒，前面的人感觉不对，回过头来，也愣了，两人对视，直到徐佑怡的同伴李若蕙回来。两人是同所学校的大学生，也是来参加签售会。大二的她们处于对陌生的城市开始熟悉，对毕业后如何生活还没有概念，整个人洋溢着活力，也爱到处乱跑。
　　对于单凛休来说这是次神奇的体验，从她把自己包裏起来后，徐佑怡是第一个触碰她的人，她的温暖感染了她。她讨厌别人的温度，气温升高一点就选择闭门不出，空调只想停留在18℃。同样她拒绝上学、看病和走访亲戚，很长一段时间父母都担心自己女儿是自闭孩童。因此不难想象，当女儿主动提出要帮她找一个人时，做父母的有多惊讶。女儿在十六岁时要求独自一人生活，还拒绝了他们请的保姆，一个人胡乱的生活着。单父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他花了一个月找到了女儿描述的女孩——中长发，眼睛很漂亮，眼角有一颗美人痣，身高160左右，很瘦。又观察了一段时间，差点被当作某种绅士时，他约女孩见面了。
　　“你好。”单父说，又瞧了瞧徐佑怡的同伴，两个小姑娘对他防备的很，既然这样，单父便开门见山，他想请徐佑怡来照顾女儿，要求很简单，希望她能搬进女儿的房子，为她准备一日三餐，清洗衣服，打扫房间，但有一点，他要她答应无论何时都不会强迫自己女儿，吃饭也好，出门也是。当然，他给的酬金绝对能抵徐一个月的生活费。他这样说两人还以为他口中的女儿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在得知单凛休四肢健全，头脑也没毛病时，李若蕙沉不住气了。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不不，”单父拿出医嘱“认定病人有自闭的趋势，需要关爱和开导”，来证明他的真诚，“我们是完全没办法了。那孩子只是怪了点，我们不想放弃她。”
　　一直没开口的徐佑怡问：“为什么是我？”她放在底下的双手不住的揉搓，说实话，她想接下这个活，原因很多，不仅仅是为了钱。
　　“我女儿对你很在意，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单父说，又拿出几张照片，“这是她的照片，我想你还有点印象。”
　　自然是有印象的，毕竟因为这事，李若蕙还嘲笑了她好几天。徐佑怡仔细看那些照片，都是全家照。其中女孩大约十六七岁，除了年轻不显天真，没有活力，无论哪张照片都是一成不变，如果没有家人在旁边对比，她会觉得这些照片是同一天的。她突然好奇那个被她抓错手的女孩，她还记得她眼里的错愕，以及她离开后还能感受到的注视。
　　单父的办事效率很高，徐佑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学校的，总之，当她收拾好行李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宿友及父母说明她为什么要搬出去。那时她想着能瞒一天算一天，若是和单父说的情况不符，她再拒绝也不是难事，因此徐佑怡要求唯一知情的好友先替她保密。一个星期后，李若蕙打电话告诉她，“别人都说你被包养啦。”她的口吻完全是玩笑式的，徐佑怡笑了起来。
　　“你明知道那是假的。”
　　“但别人可不知道。”
　　“有什么关系，”徐佑怡看看睡在她旁边沙发上的单凛休说，“我在这里挺好的。”
　　是很好，一个星期前，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单凛休所做的一切她还历历在目。单凛休把闲置许久空房间打扫了一遍，鼓起勇气到外面买来大堆东西，新的家具，装饰品，吃的，用的，简直像搬家。“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买了很多。”单凛休说。她的热情到了令人怀疑的地步，当徐佑怡同样问她为什么是自己时，单凛休手忙脚乱的解释获得了她一定程度的信任。
　　“你让我觉得很安心。”
　　她脱口而出的话被徐佑怡理解偏了，她以为她是那种人。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厌恶，甚至有轻微的得意，看吧，不仅有男生喜欢我，女生也有。徐佑怡只交过一个男友，高考后两人分道扬镳，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忘起来也快。不过在那之后，她没了想恋爱的冲动，而现在，听到这类似表白的话让她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另一边，单凛休虽然不懂她在想什么，但也看出了她为难的神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人教过她，她向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
　　“我惹你不高兴了吗？”她小心翼翼的神情，反而让徐佑怡有种罪恶感，她摇摇头，单凛休飞快的挽求的说：“那你留下来好不好？”
　　到最后徐佑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这件事从抓错手后就说不清楚，那里那么多人，却偏偏是单凛休。徐佑怡把自己的行李搬进为她准备的房间时，单凛休就在一旁看着，看到她拿出中文系的教材时，她忽然小声说：“你以后会是个记者。”
　　总之，徐佑怡暂时住下了，从那之后单家人由不定时的来访改为了每月一次。徐佑怡由此认识了单凛木，单凛休的弟弟，十七岁，正值青春期。两姐弟年少时很像，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有明显区别，弟弟越长越消瘦，总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姐姐几乎没变。一次她和单凛休谈起单凛木时，当姐姐的说：“不用管他，他再大点就不会这样了。”
　　“为什么？”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单家人特有的沉默与生俱有，但不是孤僻，而是自我保护，在自我构造的世界里，他们活着更自在。

　　单凛休下了床，去找徐佑怡，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天黑或是天亮，但她听到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只有徐佑怡有权用她的电脑。准备毕业的徐佑怡忽然忙了起来，最离奇的是上个星期，两人没机会说过话，不是她在睡觉，就是徐佑怡不在。出了卧室，光线亮了些，温度却不变，这里四季都保持着同样的室温，电费每天哗哗的溜走，最初不习惯空调的徐佑怡还因此感冒了一周，由照顾人变成了被照顾。这之后，室温由18℃调到了20℃。徐佑怡还好奇过单凛休是怎么支付得起这笔昂贵费用的，她似乎没工作，也不是明星或现下流行的网红，整日整日只呆在家里的她最有可能就是靠父母。想到单凛休会是个啃老族，她对她的好感顿时减少。但不到两天，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单凛休不仅不靠父母，还有多余的大把钱寄回家，她送弟弟去了最烧钱的美院，可以眼也不眨的买下一箱颜料。
　　“那些都是她的稿费。”弟弟单凛木对徐佑怡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但那是真的。”
　　“她写的什么？”
　　“什么都写，而且很多，”单凛木一幅看透的表情，“你一定没见过她写作。”
　　他说这话前徐佑怡的确没注意过单凛休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是在做什么。她只知道每次她出来时，总会问她要一杯咖啡，速溶的不行，微甜的也不行，只能是不加糖的黑咖啡。她一直认为那玩意喝来纯粹是自个找罪受。除此之外，单凛休自个找罪受的例子还有很多，连续几天不合眼，一天只吃少量食物，洗个澡也能花上三个小时，直到皮肤泡红。共同相处的一个月后，徐佑怡总算明白了单父所说的那些话。到最后她能做的也只有把在奇怪场所睡着的单凛休搬回卧室，她把浴缸里的她捞出来，替她穿好衣服，关紧窗帘，做这些事她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她不太敢确定单凛休对她到底怎么想，这两年，单凛休越发依赖她，总爱靠在她身上，某次无意间碰见她在浴室里解决生理需求时，单凛休一语惊人道：“为什么不找我帮你。”
　　当然，她把自己当成了某一笔下人物也说不定。
　　单凛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处理电脑上的文件，徐佑怡手指灵活，眼睛几乎不离屏幕，专注又快速。单凛休耐心的等着她完成那份论文，才说：“我醒了。”
　　徐佑怡回头，扶了一下眼镜，“嗯，待会给你煮咖啡。”
　　单凛休坐在她旁边，撑着头看她，眼神还有些迷糊，“我睡了多久？”她问。
　　“一晚上，现在是早上八点。”
　　这样的对话每隔几天就会出现，徐佑怡甚至认为单凛休把她当成了人形日历，虽然她从不参与任何节日，游离在时间之外。她把论文拷贝下来，把眼镜摘了下来，才说：“我待会出去一趟，有什么要想吃的。”
　　“黑咖啡。”单凛休想也不想首选咖啡，又不满的说，“你又要回学校。”
　　“不是。我要去接我妈，她突然打电话来说买了车票要来我这边。”徐佑怡没有想到，母亲心血来潮的决定差点把单凛休弄崩溃。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若不是想到又要好久好久看不见徐佑怡，单凛休并不想让外人踏进自己的空间里，就算她是徐佑怡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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