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随着雨停，仆人们忙碌了起来，成筐成筐的香蕉、蔬菜、肉、香槟和洒被运进了庄园内。老管家站在门口仔细对照着清单，这些份量足够百人同时用餐，而实际上，得到邀请的人远远不足百人，且大多是男性。上校的目的不言而喻。然而，老管家以上了年纪之人特有的灵敏察觉出不对劲，若是他知晓那些人的经历，绝对会大呼：“见鬼，怎么又是战争。”
　　与此同时，祖父阿图特的鬼魂也在关注着这场宴会，死人是没有时间的，第一次见到德拉米尔的场景对他来说就在前一刻。一转眼，小家伙就长大成人，就算是鬼魂也免不了伤感。正准备返回那颗嵌有子弹的香蕉树的小偷鬼魂瞧见阿图特难过的神情，停下了脚步。
　　“怎么啦？老伙伴。”
　　“我很难过，老兄。”阿图特说，“我觉得我可爱的孙女要离开这里了。”
　　从称呼中不难看出，两个鬼魂在永无尽头的时间里摒弃了生前的偏见——令人不耻的盗窃者和发不义之财的奸诈商人——甚至可以说成为了朋友。“死后是全新的开始了。不用再计较什么。”小偷曾这样对商人说，“所以你不该再去见那个小女孩。”
　　“有什么关系，”商人回答道，“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送走医生，德拉米尔去关了窗，玫瑰花的香味随着风吹了进来，还夹带些牛至和烹调过后肉独特的香味，她不喜欢这些味道。玫瑰园是医生爱去的地方，天晴的时候他会拿上剪刀，专注而缓慢的修剪，接着摘下新鲜的花瓣，带回小屋，制成香水和其他的什么。医生送过她许多香水，某些香味她都在母亲身上嗅到过。至于她本人，从没用过。德拉米尔没有想到，未来某一天她会把医生最得意也是唯一的一瓶香水送了人，并染上它的味道。
　　汽车还未出现在庄园的可视范围内，德拉米尔已经听到了它那四个轱辘在泥土地上转动的声音。汽车刚出现时人们一窝蜂的去参观，赞美它的神奇，马车和它完全没有可比性，但知道了它的价格后，人群散开了。
　　“算了吧，还是马儿亲切些。”
　　德拉米尔没有近距离观察过汽车，她靠老管家的描述想象出那些汽车，铁制的，装有玻璃，启动时会发出声音，有异味，但比马厩里的味道更容易让人接受。汽车在庄园门口停了下来，车窗摇下，一双女人的手伸出，递给老管家请柬。尽管有些讶异，管家没有表现出来。辩过真伪，他将车带到了玫瑰园旁，那里有大片的空地以供停车，有时也作为露天聚会的地点。
　　主人下了车。伊格纳西·卡萨布莱迪第一眼就被玫瑰园吸引住了。像火一样的颜色，灼烧生命般，条件反射，她把镜头对准了玫瑰花。相比起同事们使用的那些又笨又重的老相机，伊格纳西手上的显得轻便许多，这足于证明她的身份。但事实上，她的家族和家族财富来源完全成谜，就好像一夜之间他们就来到利萨多，占据了土地，控制了市场，还拥有绝对话语权。
　　“这没什么不可能的，”年轻的上校评论道，“在这个东拼西凑起来的国家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相机的快门声传到了德拉米尔耳里，她寻声望过去，只瞧见一个泛着光的镜头，像眼睛，像黑洞，像很多东西。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伊格纳西成了镜头的代名词，对她来说神秘而有吸引力。来参加宴会的女性不多，且多数是陪着家人来的，各种夫人和天真的孩童，伊格纳西介于二者之间，格外显眼。有人认出了她，上前交谈，但谈论的不是前不久总统刚下的指令会不会让历史重演——这个上任不到两年的总统妄图取消旧贵族的所有特权，简直是在玩火。也不是她上个月在某篇报道里所写的神秘东方力量是否存在，而是谈起了前内战。
　　来者是保守派的高官，伊格纳西釆访过他。他年长、抬头皱如沟壑，喷着香水、穿着西装，一派内地人的气息。他和罗森·布朗上校分属不同的领域。上校负责守着沿海，守着长的惊人的海岸线，当然，有那么一两年，上校带着他的部队深入腹地，为了追杀一位受了伤的激进派间碟。他手上握有一份机密的文件。上校花了五个月找到他，杀了他，但要走出这看不到边的沼泽地，则牺牲了百来个人。
　　“我一直觉得，罗森·布朗那小子就是因为这事放弃了打战。”高官对伊格纳西说。后者没有回应，不仅仅是因为看见了穿着便服，手上托着香槟酒的上校朝她们走来，而是她明白答案并不重要。上校找到卡萨布莱迪家族时，她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外人看来，上校是为了女儿的婚姻，但伊格纳西很清楚，上校没必要把女儿嫁给她弟弟。不过，她倒是对那个外界鲜为人知的少女感兴趣。有人在宴会时远远的看见她站在窗前，不知道是因为酒后头脑不清楚，还是事实的确如此，那人大肆称赞德拉米尔的美貌。“她像天使一样，还是个天真的天使。”但他的言论一出，来庄园参加聚会的人再也没有看到过德拉米尔，她把自己藏了起来。在得知要和上校一起招待客人，对每个人报以不失礼貌的微笑时，她就想逃。尤其是真正来到宴会厅时，周围人的说话声被放大了好几倍，这些人可不像医生说话那样缓慢清晰，听得她耳朵疼。再者，她本就不善长人际交往，客人们那些不断叠加长得如缠绕在庄园外的牵牛花的名字更让她头疼。
　　“话可不能乱说，老兄。”上校举着酒杯和高官碰杯，“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些。”
　　“怎么可能，”高官似乎十分惊讶，他用一副预言般的语调说：“经历过战争的人不可能忘得掉它。”
　　两人说话时，德拉米尔出于无聊，四处看了看，撞上伊格纳西的视线时，她通过衣服认出了她就是那位拿着相机的人。伊格纳西朝她点头微笑，将她那双纯净的眼睛记了下来，心里不忘感慨，传闻是真的。莫名的，德拉米尔感觉到一阵热意，她将原因归结为对方那意义不明的眼神，第一次有人这样看她。
　　另一边，上校结束了和高官的对话。伊格纳西对于自己没有注意到两人聊了什么而感到遗憾，似乎就这一两分钟里，两人密谋了什么。她当然没想到，她没记下的东西，德拉米尔一句不漏的全听进了，并为之惶恐。上校没有给女儿时间说话，他转过身子，问伊格纳西的名字，得知后不动声色的叫走了女儿。他的做法让伊格纳西有些想笑，“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孩子说？”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上校注视着伊格纳西，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大多数士兵的影了，坚韧、冷漠，对部分事物失去了兴趣，除了死亡再也没有东西能撼动他们的内心。上校移开视线，伊格纳西身后，女儿正在和刚出席的医生站在一起，两人看上去不像父女，不像兄妹，更像情侣。“噢，再说了，伊格纳西小姐，你不比德拉米尔大多少。”
　　伊格纳西随口说：“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岁。”
　　闲聊过后，上校毫无隐瞒的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和伊格纳西猜测的一样，上校想要发动新的战争，源源不断的金币必不可少。然而在这停战的三年里，曾经支持过上校的家族不是家道中落就是突然消失，革新派们把手伸得太长，总统的新指令就是先兆。又或者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们选择服从生浩。好比结婚后有了孩子的佩安斯·雷麦斯，他日渐衰老——不是外表而是内心，趋于和平，从一个士兵变成了父亲。虽然不可否认，见到那鲜活的小生命，是个人都会软化。上校带着女儿去见新生儿时，小家伙正在睡觉，其可爱程度甚至感染了德拉米尔。
　　“这是谁？”德拉米尔问。
　　“卡斯诺·阿尔卡曼·雷麦斯。”佩安斯说，“是个男孩。”
　　“可爱的男孩。”德拉米尔说，一贯的天真。
　　“不，他会是个强壮的能吃掉一头小牛的男人。”
　　趁着德拉米尔被孩子吸引注意力时，佩安斯和上校走到一边，他给上校倒了杯咖啡。“老兄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有妻儿，不可能再和你去打战。你也一样老兄，没必要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丧了命。”
　　上校气愤他的堕落，吼道：“你还不明白吗？佩安斯。他们这么做就是不想让我们活。”接着，他把咖啡喝光，不仅弄脏了新留的络腮胡，还让怒火冲晕了他的头脑。“我给了他们那么多，那么多，权力，金钱还有那什么狗屁自由，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他们会后悔的，后悔如此贪婪。”
　　“好了，老兄。”佩安斯叹了口气，“你冷静下来我再和你谈。”
　　出乎上校意料之外的是，伊格纳西的回答和佩安斯相差无几，只是前者保留了一点余地，很微小，“再等等，上校大人。”她说。罗森·布朗有些恍惚，过了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伊格纳西在对他说话。许多人仍称呼他为上校，但那都是背地里的，仿佛这两个字和战争挂了钩，大家唯恐避之不及。这一认知让上校在接下来的宴会上都闷闷不乐。而且，经过观察，到场的那些年轻小伙不是过于天真就是太老道，不是过蠢就是滑头模样。世道变了，曾经随手抓出来的小伙都能独当一面，富有上进心的，而现在呢，他们沉溺在美色与酒水中，这不，还不到一个小时，用桶盛着的甘蔗酒就空了，地上又躺了好几个酒鬼。
　　罗森·布朗痛斥这些长久以来被他忽略的现象，却忘了最开始造成这样局面的人是他。
　　晚些时候，安塞勒桑塔医生提前把德拉米尔接出这个乌烟瘴气的宴会。在她的卧室门前，医生送了她一瓶新研制成功的香水。“我在里面加了点雏菊。”医生说，然后盯着她看，等待回应。令他失望的是，德拉米尔如往常一样只把瓶子拿在手上，露出礼貌的笑，说：“谢谢您。”
　　医生点点头，就要离开，德拉米尔却叫住了他。“医生，最近真的不会发生什么事吗？”
　　“当然，”话一出口，安塞勒桑塔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到了一些话。”德拉米尔答，“爸爸对一个男人说我们很快就要拿起武器了。”
　　医生的眼睫毛轻微的颤动几下，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德拉米尔的头，“这没什么，不会发生什么的，早点睡，时间不早了。”
　　德拉米尔开了油灯，坐在桌子上，打开香水瓶子，清香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对她来说算不上讨厌。她把盖子装回去，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伊格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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