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小德拉米尔学会用触感来分辩物体，是在老神父来庄院的第二个年头。
　　“不管是液体的、木头的、布料的还是铁制品，都有自己的特殊之处，”神父说，他将所有能找到的小物件一一摆了出来，放在小德拉米尔面前，尽管她看不见。“你要做的就是记住它们，熟悉它们。”
　　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候来记住，同时暗中记下了房间家具的位置，门的位置，楼梯的位置。她也由最初的磕磕碰碰，到最后的行走自由，神父欣慰的夸赞了她。接着，神父教了她另一种更为神秘的感观——声音。风的呼啸，雨的滴落，花的开放，蝴蝶的扑棱，以及万物生长的声音。
　　神父为小德拉米尔构造了不同的世界。
　　而要通过不同的脚步声辩别出来者是谁，则是在更久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许多人的脚步声都会改变，如老管家从行动稳健到步履蹒跚，父亲从战场上回来后由自信变得落寞。德拉米尔时刻关注着这些细微的变化，甚至可以从中窥探出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就好比上校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所几乎百年不变的庄园里，他的变化最大，与之相反，安塞勒桑塔医生就像活在另一个时空里，不受时光流逝的影响。医生永远穿着相似的黑色西装，在炎热的夏季里以超乎常人的忍耐和闷热做斗争，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与那位著名的短篇小说家笔下的套中人完全相反。
　　“那会将人捂出痱子来。”上校曾这样评价道。他试着说服医生改换更为轻便凉爽的衣服，但失败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说服医生，他的固执与生俱来。
　　正因如此，当医生推开门走进德拉米尔的房间时，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有什么事吗？医生。”
　　很正常不过的询问，德拉米尔却看到了医生一闪而过的失落。医生很快掩饰掉，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道：“没什么事。但德拉米尔小姐，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上校为你举办了宴会。”
　　“是吗。”医生多年未提的称呼，让她感觉陌生，就连雨停了她也没发觉。“必须要参加吗？”
　　这话没必要问出口，毫无疑问，今晚的主角是她。对于上校多次举办的活动，她从不出现，唯一的一次参与就是见过上校的好友佩安斯·雷麦斯少校，他以上校好友的名义来庄园作客。当时她远远的看着他，这位饱经风霜的少校无疑是沉郁的代名词。上校边走边和他介绍庄园里的物件：纯银打造的餐具，还能继续使用的猎/枪，动物头骨的标本，以及家族各代人的遗像。祖父阿图特·福亚斯蒂安是位商人，以卓越的眼光加一点胆大发了财，并打开贵族之门。有人曾怀疑那是不义之财。
　　“那又如何，”谈起这件事时，阿图特的鬼魂带着不屑的语气和小德拉米尔说，“金子还不是会滚进我的口袋里。”
　　照片上的祖父留着杂乱的络腮胡，看上去不像个商人，而像某本政治书上的人物。瞧见上校刚长出来的胡须，佩安斯忍不住猜想，上校年老后会不会也是这幅样子。当上校介绍到阿尔南加维亚夫人时，佩安斯终于看见了德拉米尔，她和她母亲年轻时相似程度令人惊讶。上校注意到了，轻轻一笑，然后对女儿招手。德拉米尔走过去后，上校向他介绍：“这是我女儿。”瞧见佩安斯的神情，上校玩笑道：“老兄，你可不能打我女儿的主意。”
　　“当然不会。”佩安斯没有迟疑，“我的年纪差不多可以当小家伙的父亲了。”
　　“可是老兄，结婚和年龄无关。”
　　“话虽如此，”佩安斯镇定如常，“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时德拉米尔不过十五六岁，对两人的谈话一知半解。她只知道，过了差不多两年，父亲告诉她，佩安斯那家伙终于找到了一个女人，她是镇上一位裁缝的女儿。她头发卷曲又坚硬，鼻子高挺，嘴唇厚重，胸部圆润，肤色呈蜜蜡色，在一些人眼中她是性感的，除了双手粗糙。虽说在当时提倡恋爱自由——革新派们孜孜不倦追求的自由之一，上校还是没能摆脱他的偏见，在他看来，像佩安斯这么优秀的军人，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那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混血女人。
　　既然提到了门第关系，上校不忘提醒女儿，“以后你可不能随便让某个小子进门。”
　　德拉米尔没有回答，她无从回答，因为她几乎不认识外界的人。她不愿出门，尤其是父亲前往战场后，就连镇上人必参加的弥撒，她也只在幼年时跟母亲去过，她没有接过母亲的信仰。和医生差不多，她也像活在另一个时空。按理说，像德拉米尔这样出身显贵，长相柔美，气质优雅又正值青春期的少女，来提亲的小伙们已经用礼物填满了她的房间。但事实却是，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被上校拒之门外，少数被允许的人也败在了德拉米尔的天真下。上校没有办法，他只好等女儿成年，再为她物色另一半，寻找一位忠实可靠，没有暴力倾向且家境不错的男人。
　　他的想法受到了医生的指责。
　　然而这不是独-裁，也不是上校为维护家族的狡辩，而是他看出了在德拉米尔纯净如宝石的眼睛里深藏的冷漠。从小到大，小德拉米尔除了在雨天会哭泣，其余时间、地点，面对任何事，她都冷静到不可思议。母亲去世那天，老神父告别那天，和父亲许多年后回家那天，亦是如此。
　　“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上校这样回应医生的怒火，“不会去爱。”
　　医生像被针扎过的气球，瞬间软了下来，气愤变为无力感。“难怪。”他喃喃自言。
　　上校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请柬，里面有些写了字，有些还空白着。上校将请柬推到医生面前，“看看吧，我知道你对镇上人比我了解。”除了这点，上校也明白，这位至今未娶的孤僻医生有把德拉米尔当做自己女儿的趋势，某种意义上说，他看着她长大。
　　医生沉默不语，他一一看过那些名字，从中抽出了几张。“这个不行，他在外面的情人数不清，这位也是，还有这个，某个功能有缺陷……”
　　上校大笑起来，“老兄，你是怎么清楚这些的？”他可没忘医生从不出外诊的事实。
　　“如果你和我在这里待得一样久，你也会清楚。”医生表情不变，继续抽出那些不令他满意的名字，直到看见“伊弗万·卡萨布莱迪”，他停住了。上校探头去看，“怎么了？老兄。”
　　“听说他在战争中伤了腿，这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是有这么一回事。”

　　伊弗万·卡萨布莱迪收到邮递员送来的请柬时，仆人正把他推到阳光外。自从失去了行走的权利，他更加渴望阳光，太阳的温暖如同活着本身。他不愿待在阴暗的室内，一有晴天就会让人推他出去。仆人把他抱起，放在轮椅上，接着把布盖回他腿上，以防他看着那双明显萎缩的腿过久而受到刺激。
　　伊弗万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在头一年里，他无时无刻都饱受煎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正一点一点的消失，比内战时不知何时死去的未知恐惧还要恐怖。
　　某天晚上，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感觉，用刀拼命的划伤双腿，以求一点痛觉来证明它们的存在，但没用。那一刻，所有的信仰、努力、前进的方向都化为乌有。他将手边所有能打碎的、不能打碎的通通砸向地板，杯子的碎片，杯中的咖啡弄脏了地面。听到动静，姐姐伊格纳西·卡萨布莱迪走了进来。她是个成熟有魅力有胆识，比弟弟更能适应残酷环境的女人。父母去世之后，她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那时的伊弗万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做事同样毛躁，处于容易受人教唆的年纪。她一个不注意，他便跑进了战火里，说是为了“自由”，愿意为之献身。可他连失去双腿都不愿意。
　　人们将他抬回来时，他灰头土脸，骨瘦如柴，一点卡萨布莱迪家族之人的影子都没有。个子倒是长高了些，下巴也长出了灰青色胡渣。
　　伊格纳西还记得她对醒后的弟弟说的第一句话：“这下好了，上帝给了你想要的，也拿走了一样。”
　　“但我不后悔。”伊弗万答。
　　现在看来，弟弟的回答没能禁受住时间的考验，像一场笑话。伊格纳西拿过他手上的刀，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要把所有利器收起来。她蹲下来，看着弟弟。
　　“你在做什么？”她说。
　　“它在消失，我知道的。”弟弟崩溃的指着腿，“可我不想。”
　　伊格纳西没有选择安慰他，“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
　　伊弗万花了一年零三个月才走出阴影，这其中离不开姐姐的照看，她往他旁边一站，比任何劝慰都管用。姐姐永远的镇定自若令他羡慕，也给予他缺少的安全感，他越来越依赖她，甚至重心转移到了她身上。他关心她的事业——那些不识货的老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通过姐姐的稿件，也关心她的生活，为当事人对婚姻的不着急而着急。
　　伊格纳西是一名记者。这是个年轻的职业，有人追求也有人嫌恶。以前消息的传播靠人们的口口相传，时间久了不免多了些内容，而现在，一开始，真假人们已经不得而知。但至少，有那么两三年，伊格纳西所写的文章无半点虚假，那时同事称呼她为“幸运儿”，那么多人都死去了，只有她这个和战争无关却偏要前往战事最为激烈之地的女记者活了下来。
　　她在找伊弗万，找了多年，受过伤，也差点丧命，和士兵们在泥圈里打滚，咽下干的像石头的干粮，为此付出了这么多，结果却是别人把他抬回来的。
　　伊格纳西唯一可以庆幸的是那时战争结束了。表面恢复了平静，人们在创伤中缓慢前行，努力维持难得的和平。她则回了报社，撰写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文章。“我们只负责写，相不相信是上帝的事了。”她表现出了遗忘过去的洒脱，但看见弟弟手上拿着的请柬上，署名为“罗森·布朗·福亚斯蒂安”时，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感受。
　　她自然是知道这位上校的，他的部下救过她，在营地过夜的那天晚上，她看见行军房里上校的影子弯下腰，旁边站着的卫乒被子弹打爆了头，飞溅的鲜血在幕布上既残酷又美丽。那不是她第一次见证死亡，却是最震撼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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