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为你

作者:YH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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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虚


      德拉米尔·福亚斯蒂安确信,自己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伊格纳西·卡萨布莱迪的场景。
      那是在八月的某个雨天。她隔着窗子看着庄园深处,被雨水打湿而变得翠绿的巴蕉叶,路过的女菲佣扯下一片叶子,当作临时伞走向厨房后门,她手上提着从集市买来的食物,德拉米尔看一眼便知道午餐是什么,烤香肠或肉类或者炸香蕉配白米饭,加一杯黑咖啡,每日如此。她打开窗子,以便呼吸新鲜空气,雨下得很及时,将早前的闷热一扫而光。
      “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她似乎听到了父亲这样说,“尤其是雨停后。”她的房间就在父亲书房的上面,很多时候,她都能听见父亲独自一人呢喃:今天是礼拜二,适合去看望年迈的镇长大人——那会儿老镇长定期购买的香槟酒刚从轮船上卸下来。而明天呢,是周三,噢,该死的周三,不会有人来访的周三,因为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家琐碎的小事,忙到连门栓都忘了查看锁好没。
      自打内战结束,罗森·布朗·福亚斯蒂安上校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热衷于举办宴会,无论是死对头的革新派成员——大多数是年轻小伙、不常往来的周镇上居民,还是醉倒路边的酒鬼大汉、依靠乞讨为生的流浪者,统统在他的邀请名单里,更不必提他曾经的战友,一群饱经风霜的无所事事的老男人。宴会为沉寂许久的庄园带来了新的生机。老军人们聚在一起,不时喝一口茴香酒,共同沉湎于昔日战争,批判战争的残酷,痛骂不长眼的子弹,怀念一眨眼就痛苦死去的战友。
      “有一次,”罗森·布朗上校打了个酒嗝,突然有了诉说的冲动,“我觉得小腿有些痒,想都没想,就弯下腰去抓,再直起身时,站我旁边的卫兵死了。他是替我死的。可怜的小伙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了上帝。”
      这件事的神奇经历盖过了上校对暗杀者的气愤,他甚至没花心思去追查这件事。据说革新派们派来暗杀他的人高达数十个,因此上校认为不值得在这方面浪费时间。“只要我还活着,战争还在继续,这样的事就不会结束。”上校这样对他的好友兼左右手佩安斯·雷麦斯说。而他本人绝对没想到,说完这句话还不到三个月,战争结束了。他亲自起草与签署的和议书。那年他三十五岁。
      直到很多年后,某次宴会上,上校再次谈起这件事时,一位年轻人站了出来,轻而缓的说:“您可能不信,枪是我开的。而代替您死去的卫兵,他是我哥哥。”说话的年轻人面色红润,嘴唇苍白,眼神涣散,小拇指止不住的颤抖,醉得不清。人们大可将他的话当作酒后的胡言乱语,但没有,就连上校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用死去的亲人开玩笑是无可原谅的罪过。
      罗森·布朗上校深深注视着年轻人,“如果当时是我死了,内战也许会继续。”
      “我不确定,上校。但有时我很庆幸,我不用再杀您。”
      上校不答,年轻人继续说:“哥哥最后一封来信说,我有预感,不久之后这场狗屁战争就会结束,那时我不再是你的对手。我的兄弟。他的预感成真了。”
      没人知道竟然是那里出了问题,兄弟俩才会背道相驰,投身于敌对的军队。
      这时,佩安斯·雷麦斯推开拥挤的人群走了出来,先是看一眼年轻小伙,接着将手放在了上校的肩膀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同上校一起归来的老战友,但更具体的无人知晓。这位拥有一双狭长的绿眼睛少校,面色苍白,身形削瘦,总是沉默寡言,是这群老军人中头脑最清醒的一位。他像一头待猎的狼。“噢,年轻人,你当时真该杀了他,这样他就不用背负投降者的骂名了。”
      说来也奇怪,上校躲过了所有的暗杀、战场上的炮火,十年内战里他几乎毫发无伤,并赢得不少战役,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近乎虚幻中的神奇人物,却没能躲过作为指挥官来说最为耻辱的“战败”。他自愿放弃了到手的胜利,坚定且突然。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上校决定和议的最后时刻,以他为代表的保守党军团——那群激进的年轻人如此称呼他们——也没有显出任何疲势,他们拥有更为先进的武器、掌握大片大片的土地,全国上下也有不少贵族在支持着他们,优势显而易见。但上校知道,这场打打停停的战争,唯一不断增长的只有死亡人数。
      “我受够了,”在签字的前一天,罗森·布朗上校对好友佩安斯说,“这不是战争,只是小孩子间的过家家,而我们却陪着他们玩了这么久。现在,我给他们想要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要,让他们见鬼去吧。”
      佩安斯显出不认同的神态:“可是老兄,一但你签字,全国都会记得你。日后的掌权者还会把你写进孩子们读的教科书里。想想到时候吧,孩子们指着你的某张照片,比如,穿着没有军衔的作战服,脸上被灰尘覆盖的狼狈样子说:就是因为他。你觉得孩子们会说什么?”
      上校拿过放在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嘴角漏出的咖啡滴到他唯一的衬衫上。“无所谓了,佩安斯,反正我活不到那时。”
      战争结束后,上校解散了他的护卫队,他准备回家乡,名为利萨多的小镇。“爱去哪去哪,只要别再跟着我。”上校这样对士兵说。但最后他身边还剩下个佩安斯·雷麦斯,他不是上校的发小,老家与上校的家乡也不在同一个方向。
      “你忘了,我是没了家后才来投奔军队的。”佩安斯解释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那天你吃大饼的狼样。”上校笑着说。
      这之后佩安斯跟随上校回到了利萨多,上校为他找了块地安家,离自己的庄园不远,但工作方面一直没什么进展,佩安斯除了打仗一无是处,与上校相反,他身上遍布伤痕,有被流弹划伤的,被利刃刺中的,还有渡过沼泽地时水蛭留下的疤痕。但至少,现在的他看起来还算正常。在当时,尽管上校背负着骂名,他仍是小镇上最为富有的人,为佩安斯安排一份工作绰绰有余。上校的家庭医生安塞勒桑塔与老管家将上校家族遗留下来的财富打理的井井有条,尽管大部分被用到了军需上,剩余的部分依然被镇上人羡慕。
      “老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坐进办公室,躺在摇椅上,闷热夏季里还能享受奢侈的清凉,直到死去。”上校说。
      佩安斯没有接下他的幽默,而是说:“我现在只想找个女人过日子,这你可帮不了我。”他停顿一下,补充道:“无论你多有钱。”
      上校有些惊讶,惊讶于短短时间里佩安斯思想的重大改变。“这么说,你不想打打仗了?”
      “老兄,你这话我可没法回答你。”
      “好吧。”上校盯着他看,仿佛看见自己昔日的影子。“我有点忘了,佩安斯你今年几岁?”
      “二十八。”看上去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沧桑男人答。
      这些事,甚至于更为久远、更为隐秘的事,德拉米尔都是知道的。有些是她自己听到,有些是别人告知。父亲在她五岁时前往军队,那时他自己也才二十五,是第一批贵族后代的士兵,和现在的佩安斯少校年纪差不多。起初,他冲动,勇猛,无畏,凭借战功一路攀上权力的藤蔓——这玩意只会不断生长。但在他成为军队的领导者后,他开始变了,有些畏畏缩缩,不再果断。一次,他寄给女儿的来信里这样写道:在我是个士兵的时候,我只在乎战友死了多少,可我成为指挥官后,我却不得不了解死了多少人。那些数字让我惶恐。
      当然,考虑到女儿的年龄和经历。上校在信中注入的更多是父爱。这孩子六岁时没了母亲——阿尔南加维亚的死迅还是由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跋山涉水苦挨两个月才送到他手上。五岁前她处于失明状态,虽然后面治好了,请来的私人老师马丁·安东尼奥又是个古怪的老神父,还住在这样一幢祖辈遗传下来的阴森庄园,多提有多可怜了。女儿恢复视力后,好几次他都为女儿前往香蕉园玩耍时感到担惊受怕,怕她因见到死了一个世纪的祖父或惨死在香蕉园里的小偷鬼魂而被吓到。小偷在某个午后溜进庄园,为主人那令人眼红的金钱而来,却笨手笨脚的惊动了仆人,他跑进香蕉园,还是被上校的父亲用猎/枪击杀,子弹穿过他的胸膛,嵌在了香蕉树上。后面有人认出他是前几天刚到镇上的外地人,由于无人认领,人们便把他埋在了公墓里。这之后,小偷的鬼魂再也没有离开过香蕉园。
      但罗森·布朗·福亚斯蒂安没有想到,他所担心的这些,已经发生了。而从德拉米尔从不声张以及难以见到的慌张表情来看,他的担心是完全多余。德拉米尔甚至和祖父的鬼魂达到忘年交的程度,至于小偷,他只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在香蕉园里游荡,两人碰到的机率少之又少。
      从出生起,德拉米尔的听觉就已超越绝大多数人——失明之人的特长——以致于在当地人心中雨水落到锌皮屋顶的美妙声音也成了噪音,每到雨季她都哭个不停。再长大点,她已经无法改变厌恶雨天的情绪。那时她母亲阿尔加南维亚夫人还在世,这位同样是贵族之后的夫人缺乏为人母的耐心。通常,她会把女儿扔给丈夫,扔给庄园里的仆人们,扔在房间里的角落。自己则打扮的优雅高贵,穿上做工精致的长裙,乘坐马车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德拉米尔对母亲最后的印象是她那双几乎不离手的白色蕾丝边半透明手套。母亲常用带着手套的手去触碰女儿脆弱白嫩的脸颊,有时她用一种像埋怨又像可怜的语气说:“可惜是个瞎子,不然眼睛一定很好看。”
      由于年少失明、又常年不踏出庄园的缘故,德拉米尔对日期的概念很弱,很少能记住月份中那一天是特殊日子,不过也有例外,每月第三个星期三,家庭医生来访的日子,她总是记得很清楚。但她如往常一般坐在自己房间里,听见医生上楼的脚步声时,分明瞥见了日历上的日期:星期一。她有些迷茫,不懂最为守时的医生究竟要出于何种理由才会来打扰她。安塞勒桑塔医生来到庄园后,便住在了香蕉园后的小屋,据说是医生自己要求的。
      “那里安静。”他说。
      的确,那儿位置偏僻,夏季闷热蚊虫又多,没人愿意住。其实,以医生的身份根本无需屈尊。在当时,医者受人尊敬,更不必提安塞勒桑塔这种留过学的海归派。据说医生的技术已经达到上帝的水平。
      从自己的住所到主居室,医生要穿过香蕉园。一到雨季,在雨水和枯枝败叶的共同作用下,整块地面潮汐又泥泞,用上校的话来说就是“那会儿它是所有虫子的天堂,对过路的人类绝不会友好。”
      何况不久前,医生已经对她做完了常规检查,宣告没发现什么问题,恰恰相反,她的身体状况远没有母亲在世时声称的那么羸弱。医生当然明白这一点,因此每月的常规检查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问候。医生将被德拉米尔体温捂暖的听诊器拿开,一双近乎灰色的眼眸瞧着她,神情轻松:“等天气稍凉些,你可以适当的外出游玩。”说完他将听诊器放入黑色背包里,“听说八月里会有新电影放映。”
      医生的话再明显不过,但德拉米尔对这类新事物一概不感兴趣,无声的拒绝了医生的提议。
      “好吧。”医生说,“但还是要晒晒太阳,雨季很快来了。”
      德拉米尔看着医生的背影远去,无论何时,他都保持着贵族般的优雅,就像他的黑色靴子在进门时永远一尘不染。医生在她出生后不久来到庄园,那时她的母亲还活着,医生是被母亲带回来的。阿尔加南维亚夫人对外声称安塞勒桑塔是她为体弱的女儿找的家庭医生。至于两人之间是否存有龌龊,她不想去追究。对这件事最有发言权的父亲,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在谈起过世的母亲时,父亲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两人不过是贵族间联谊的产物,没什么感情——有时还会迁怒于安塞勒桑塔医生。
      “我太信任他,对他太包容了。”上校曾这样吐露心声,但也仅此而已。
      最初医生只看病,但某一天,他在给一个患上眼疾的菲佣开了药后,路过了上校的书房,意外成为了上校的长期牌友。当时上校正在和自己对弈,将白棋移到这边,黑棋挪到那边,如此反复,无休无止,借此来消磨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医生的一时兴起,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举动影响了多少人。
      那时罗森·布朗·福亚斯蒂安对战争还没有概念,只对金钱和美色感兴趣,偶尔发表些虚无飘渺的言论,与背景相当的公子哥们在妓院口无遮拦的谈论着报纸上的时政。
      “自己永远打败不了自己。”一次,他这样对在一旁五岁的女儿说。
      “那谁能打败自己?”小德拉米尔问。
      做父亲的有些吃惊,他本没指望女儿会搭理自已。不过既然女儿对此有兴趣,罗森·布朗沉呤道:“当然是那些最了解你的婊/子。”
      当然,小德拉米尔没能理解父亲为何突然变得愤满。她低下头,继续刚才的事,她正努力把那些琐碎的、零乱的拼图复原。拼图是她恢复视力后,神父马丁·安东尼奥送给她的礼物。
      “以后你要用眼睛看东西啦。”老神父说。
      “那耳朵呢。”小德拉米尔问,秉承她一贯的天真。
      “要学会忽略。”老神父指指耳朵。这是德拉米尔最后一次和神父说话,对于神父来说,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她的了,这是最后的忠告。他教会了小德拉米尔用耳朵来看世界,但没法让她摆脱听觉过人所带来的烦恼。这也是德拉米尔困扰终生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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