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基尔之歌

　　宴会结束，躺回床铺上的时候，基尔怎么也无法入睡。她曾经苏尔麦德里坎中、成群的野兽旁酣眠，也曾站在一尺宽的悬崖上、背靠苏尔玛吉大雪山的山腰打起呼噜；但此刻身陷柔软的棉花和皮毛，听着壁炉中传来的温暖的噼啪声，她竟突然失眠了。

　　对她来说，学院像是某种非常……令人一言难尽的东西：她从记事起便生活在洛斯特伍德，面对或和气或严厉的教官，和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一起学习、熟弓、练剑，也亲身经历了他们中许多人的死亡……

　　一块石子砸中了她支起的木板窗，随后传来了几声猫叫。

　　她笑着从窗户里一跃而出，跳上某条枝叶末梢，然后借着弹力抓住另一条。一分钟后，她便穿过了交叠的树影，在大树背面的草地上落地。

　　“酷。”兰道吹了声口哨，“你这一年一定偷偷和谁约会来着。”

　　基尔以一个肘击回敬了他。

　　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得像头吃着蜂蜜的大熊的特里慢吞吞开口道：“兰道说，我们应该问问你要去哪里。如果跟我们同路的话……”

　　“我没说！”兰道气急败坏地大叫。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本厚度惊人的《兰道觉得丢脸的一万件事》，那么“表现出自己在关心别人”一定写在第一页第一条。基尔这样想。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无视了兰道：“我去卡斯库斯。”

　　罗切斯特大陆可以在行政上大致分为四个部分：东北方向的北方联盟卡尔德拉、东南方向的南方帝国法古斯塔、西南方向的神圣高原、西北方向的萨拉丁王国。大陆的西方和北方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和雪原，东方和南方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与许多人的想象不同，世界最北方的雪原边界其实不呈一条平滑的直线状，反倒在中段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的折角——苏尔玛吉雪山。在绘图学家精细描绘的地图上，这条边界像是一个一百多度的钝角。

　　也就是说，虽然洛斯特伍德森林与作为世界边缘之一的苏尔玛吉雪山紧紧相连，但它并不位于大陆的最北端，而是处在中部偏上一些的位置。

　　因此与洛斯特伍德隔大盆地相望的卡斯库斯是世界的中心。

　　这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涵义——事实上，早在近两千年以前，卡斯库斯就因其四通八达的交通优势成为了大陆上最繁盛的陆上转运枢纽，也由此成为了经济与文化的中心。更有历史学家认为，正是卡斯库斯不断向南辐射的经济影响力才最终促成了法古斯塔帝国的统一。

　　然而今非昔比，虽然卡斯库斯在名义上仍是法古斯塔的领土，但分崩离析的帝国早已不能维持对所有领地的控制力；听说就连帝国首都佩福斯都被几个姓氏分而治之，更不用提帝国最北的领地了。现在的帝国早已名存实亡，而卡斯库斯也由当地公爵专权治理。

　　这一任的卡斯库斯公爵是位彻头彻尾的南方贵族，爱好花卉、马术、歌剧和舞会。他和公爵夫人都坚信“不对下层平民施加压力的统治是最好的统治”，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在他治下，卡斯库斯的经济状况非但没有随帝国江河日下，反倒更加昌盛了。

　　因此基尔将其作为第一站的决定非常合理——在世界的中心探听消息，然后再择方向沿大路出发。

　　“卡斯库斯是个好选择。”特里点点头，“兰道打算去萨拉丁王国欣赏当地的舞娘，我想去北方联盟。这样的话，都不能同路呢。你真的没问题吗，基尔？第一年就独自上路的话——”

　　“我没问题。”基尔打趣道，“毕竟我可是能打趴下兰道的人。”

　　“就一次！”兰道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你就不能忘了这件事吗？我那天只是状态不佳好吗？当时我的靴子是新的，它磨破了我的——”

　　“但是你上次说的是手套。”特里好心地提醒他。

　　在他们扭打在一起之前基尔逃离了现场：至少现在她不用担心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乘三段帆船渡过苏尔贾湖。兰道因为昨天的事拒绝同她说话（所以基尔猜他没打过特里），特里乘的是另一艘驶往东北边渡口的船。基尔斜靠在船舷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风向很好，他们正飞快地离开学院。

　　“女士。”

　　基尔心不在焉地看着跃起的鱼群。三秒钟后，她突然反应过来：“是的，先生？”

　　面前的男人不到三十岁，身高约六英尺三英寸，穿着整洁，眉眼深邃，腰间挎着一把萨拉丁式的弯刀，看起来非常眼熟。他左手扶右胸向她点头：“哈图沙的埃塞克，女士。”

　　基尔也按胸行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礼：“霍森斯堡的基尔，先生。我能帮您……？”

　　她已经认出对方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雇佣猎人。所有猎人本都是靠着狩猎或合约获取金钱；独独这个人被称作“雇佣猎人”是因为只有他从不根据自己的喜恶判断合约：只要价格合适，他甚至能刺杀法古斯塔大帝。（虽然这只是传言，但似乎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他们说：“毕竟萨拉丁人本就是天生的刺客和弑王者。”）他在学院就读期间总是留着一把蓬松的络腮胡，导致她刚刚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我接受了一份来自特里·史密斯先生的合约。”雇佣猎人平静地说，“他要求我将您护送至卡斯库斯城内。”

　　“呃？”基尔有点理解不了当前的状况，“特里？合约？”

　　对方点点头。

　　好吧，真是这小子。她沮丧地问：“根据行规我不能问他出的价格，是不？”

　　对方继续点头。

　　“我也不能要求你把钱退给特里或者我？”

　　点头。

　　棒极了。她想现在就游过苏尔贾湖去把特里揍成猪头，然后再问问他的脑瓜里究竟装的是啥。

　　一直盘腿坐在桅杆边的兰道装模作样地踱到她身边：“天气真好哈。”

　　真好。基尔翻了个白眼，至少现在有人是开心了。她都能想象兰道现在是怎么在心里疯狂编排她的——“柔弱的”基尔，“被护送的”基尔……

　　说实话，她从小就知道特里做事稳重，但想法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简单地说，他觉得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方式都不重要。基尔甚至还曾经羡慕过他看穿问题本质的能力——

　　真可怕。她痛苦地捂住脸，一直到下船时还在沉浸在对名誉的绝望之中。

　　随后兰道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表情扭曲着与基尔告别，骑出几步便传来了他的哈哈大笑声。
　　与此同时，雇佣猎人开口说了今天的第四句话：“我建议您买一匹马，女士。”

　　“而我建议你不要称呼我为‘女士’！”基尔怒气冲冲道，“毕竟这里不是什么社交晚宴，我也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小女伴！”她话音未落便意识到自己是在迁怒，于是干巴巴补充道：“当然，马我会买的。”

　　对方依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基尔愧疚地开始挑选马匹。令人吃惊的是，雇佣猎人埃塞克对马的判断十分准确。在他的又一次“建议”后，基尔轻松选中了一匹皮毛光亮的栗色母马。付钱时店主告诉她，马的名字是“矢车菊”。

　　她欣然接受，把背包挂在马鞍旁边，上马向卡斯库斯骑去。

　　当天傍晚他们宿在中途一个小村落的简陋旅店里：房间内的床嘎吱作响；没有家具；屋顶上盖的茅草有点漏，躺着就能看见碗口大的天空。不过话说回来，猎人什么时候又抱怨过这些呢？所以基尔胃口极好地解决了至少三人份的土豆杂烩和一大盘硬得像砖的黑面包，安心地摸着肚子入睡了。

　　半夜时她被远方窸窸窣窣的金属摩擦声惊醒，跳起来准备冲出去时却被埃塞克按了回去：“不。我们拿上东西，从后门骑马走。”

　　“啥？”基尔简直惊呆了，“你听不出来村子外面有一群强盗吗？”

　　“听得出。”他一面把腰刀调整好一面头也不抬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但他们会屠杀村民的吧？猎人应当——”

　　“所以我们得在他们敲响召唤鼓之前走。”他已经拎起了二人的鞍袋。

　　基尔呆滞了一秒钟。

　　然后她抽出剑，推开埃塞克，从窗户跳了下去。

　　去他娘的。她一边奔跑一边想。“弑王者”不过是个只敢躲在暗处出刀的懦夫。猎人应当随时回应召唤、向弱者伸出援手。本总是说，我们拥有超越常人的力量，自然也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木质的房屋燃起大火，孩子们放声尖叫——强盗已经冲进村庄了。她以最快的速度切下一个的头颅，再把剑刺进另一个的胸膛：“救火！”她大喊着弯下腰躲过身后的攻击，然后转身踢倒对方、在脖子上扎一剑。

　　身边的尸体已经积了十几具，她在干燥酷热的空气中剧烈呼吸——七个人向她包围过来。

　　背后传来血液飞溅的声音，一个人跳入包围圈，背向她开始攻击。

　　对付三个普通人的强度简直比玩儿还轻松——十秒之后，还站着的就只剩她和埃塞克。

　　基尔在一具尸体的衣服上抹了抹剑，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嘲道：“改主意了？”

　　对方不答。远处的火势已经减弱——村庄的危机过去了。

　　她有点高兴：一方面，她第一次尝到见义勇为的美妙滋味；另一方面她又向身边这位武力超卓的前辈证明了自己的正确。

　　然而当越来越多的村民向这个方向聚拢而来时，她忽然发现他们脸上的神情：紧张、畏惧、甚至恶意。有农民握紧了铲子，有母亲把孩子护到身后……

　　基尔不知所措。

　　终于，一位年迈的村民来到她和埃塞克面前，干枯的脸皱到一处，颤抖而不容置疑道：“猎人们，我们没有敲响召唤鼓，所以你们无权带走任何东西——”

　　“七天的水和干粮。”埃塞克说，“然后我们马上就走。”

　　老人挥挥手，立刻有妇人小跑着离开去准备。其余的村民仍然紧张地瞪着他们。

　　基尔感觉自己的腹腔里有只钢铁制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胃：她想吐，想坐下休息，还想骑上马狂奔，尽可能快地逃离此地。

　　仿佛一个世纪过后，两个饱满的皮袋被交到埃塞尔手中。他吹了声口哨唤来已经打点停当的两匹马，然后跟在基尔身后策马离去。

　　走出村落的时候基尔听见往地上吐口水和咒骂“不生崽的怪物”的声音，中间夹杂着细微的道谢声。她没有回头。

　　身后是破败的建筑和滚滚浓烟，基尔向日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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