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基尔之歌

　　从击败强盗的晚上开始，基尔和埃塞克就没有说过话。

　　倒不是说他们形同陌路——事实上就在两个小时以前，基尔还和他分食了四只自己烤的兔子：实在是非常美味，科林以一个厨子的眼光在她的行囊里放的一小袋香料真是令兔肉增色不少。

　　她摇摇头，把香喷喷的回忆从脑海里晃出去。路的尽头已经能看到卡斯库斯高耸的城墙了，所以在到达之前，她必须得开口道个歉什么的。毕竟那天的不愉快怎么想都是她的错。虽然她不知道后来事情会变成那样，但依然不能改变“是她的错”的事实；虽然她即使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也还是会冲下楼，不过再次说明，“是她的错”。

　　“埃塞克，我很抱歉。”她让马小跑几步与他并辔而行，“我上次应该尊重你的意见……”

　　对方露出疑问的神色：“你终于发现盐放多了？”

　　“不，根本没多，是你喜欢太淡的东西好吗。”她为这个拙劣的调侃大笑起来，随后清清嗓子，“嘿，听着，我……”

　　“放轻松。”对方打断她的话，低下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所有猎人都有这样的第一次。”

　　“问题是我觉得我永远也习惯不了。”她苦笑，“本说猎人应当尽可能保护平民免受野兽和恶灵的侵扰，我觉得强盗也应该列入其中。”

　　“首先：不，因为强盗也是人类。如果人们发现你能轻易地杀死一打他们的同类，他们就会惧怕你。”他谈论仇恨时平静地就像在谈论天气，“其次：本·格里芬能保护所有他想保护的人，即使在世界毁灭时。最后：仅仅凭借你的剑术，当你选择保护什么人或者东西的时候，我建议你慎重考虑他们的价值。”

　　“这听起来简直像什么预言家会说的话。”她小声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用谢。哈图沙人天生拥有与星辰共通的视野，很荣幸与你分享它。”埃塞克一本正经地打趣道。

　　基尔突然发现对方今天特别健谈：“终于要摆脱合约的轻松感，哈？”

　　“事实上真的很轻松。”埃塞克点点头。

　　“那在下就毫不客气地当作赞扬接受了。”基尔学着骑士的动作挺直腰杆，假装出自豪的样子。

　　对方微微一笑。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那天有人说‘不生崽的怪物’？这是新的脏话还是啥？”

　　埃塞克显然吃了一惊：“你的教官没有说吗？‘试炼之锤’药剂的代价是什么？”

　　每一个猎人在接受法阵学和药剂学的教育时，教官都会要求他们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代价是什么？”

　　这句话意在让他们理解一则真理：猎人的法阵和药剂都是对星辰献祭的媒介——献出某样东西，获得某种力量。

　　问题是接受“试炼之锤”时基尔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大概半年；随后的少年时期又经历了两代教官的交接：之前的哈迪教官觉得下一任会教她，而布莱恩和本又出于对女孩子的手足无措有意无意地选择认为前任已经教过了。

　　“我不知道。”基尔迷茫地回答，“我之前没想过。”

　　于是埃塞克木然地说：“猎人没有生育能力。”

　　“呃？但是兰道说他去年和三个非常漂亮的……”

　　她看见对方痛苦地闭上了眼，叹息一般重复道：“生育能力。”

　　啊，懂了。

　　基尔恍然大悟：“怪不得兰道说他一路痛揍了几个假装猎人蒙骗贵族少女和已婚少妇的家伙！我之前还以为是因为猎人这个职业特别受欢迎还是啥的呢！”

　　话音未落，她就看见埃塞克夹了夹马腹试图跑得更快一点。

　　为什么他会尴尬呢。基尔想。说不定是萨拉丁人都比较容易害羞吧，他话那么少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

　　于是她跟在对方身后，忙里偷闲地快乐了一下：不能怀孕对她来说挺好的，毕竟她可不想因为生儿育女而终止旅程。

　　傍晚时埃塞克把她送进城门，然后他们道了别。基尔隐隐约约觉得，埃塞克说“再会”时脸上还留着尴尬的影子，忍不住为对方在自己心中冷漠善战的形象崩塌而默哀一番。

　　她牵着马找到了城市外围一个提供食宿的小酒馆休息，睡前还忍不住感叹了一番卡斯库斯的物价水平。

　　第二天清晨，基尔就站在了中心广场的告示板前。

　　有没有告示板是小镇和村庄的最大差别：只有人流量大、识字者多的地方才会有告示板，贴出各种告示和委托供村民和旅人查看。卡斯库斯的告示板更是长达十多码，密密麻麻布满颜色鲜艳的广告和其他文书。

　　她一张接一张的看过去，随即被正中央的巨幅委托吸引了注意力：

　　委托
　　现需一名未婚男子与小女择日成婚。
　　要求：年龄三十岁以下，品貌端正，无犯罪记录；有头衔与封地者佳，贵族血统亦可。
　　来信请寄卡斯库斯城鸢尾街卡斯库斯公爵府上。
　　卡斯库斯公爵夫人

　　红色的印鉴散发着上等朱砂、蓖麻油和艾绒的味道，这应该是公爵夫人授权书写的没错——那么她究竟为什么想要把爱女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仅仅揭告示而来的男人呢？

　　基尔感觉到自己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她在离告示板最近的酒馆坐下，要了一杯淡啤酒，向酒保攀谈道：“嘿，你知道我要是想贴张告示要干嘛不？”

　　“找个识字的人写了贴上去呗。”对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哐”地一声把她的酒砸到桌上，“记得要人家多写两张，每天早上都再贴一遍——晚上贴广告的会把所有不重要的都撕掉。”他啐了一口。

　　一块银币无身地滑过桌面出现在他眼前；基尔用左手把玩着另一块：“告示板中间公爵夫人的委托？”

　　酒保咽了口唾沫，紧盯着她的手：“公爵的独女快要死了，人人都说是诅咒——她已经疯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而太阳教义说只有已婚女子才能在死后复活，在阳光下获得永生。”基尔冲他挑起眉。

　　他点点头，欣喜地接过另一块银币，一边放进胸口的口袋里一边补充道：“公爵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女儿像其他早死的姑娘一样结冥婚，所以他私下承诺能在格洛瑞娅生前娶她的人有可能继承他的爵位。”

　　基尔点点头，将啤酒一饮而尽，走出了酒馆。

　　她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中逛了逛卡斯库斯的几个特别热闹的集市，买了一根头绳，吃了一个淋了巧克力酱的滚烫吉事果、十串烤鸡肉和一整篮桃子，被一柄“猎人意义上还算不错的剑”的价格吓得落荒而逃，最后坐在房间里给科林写了封信。

　　她写了埃塞克，写了卡斯库斯的繁华，还写了公爵作为一个父亲的柔软心肠，唯独没有提到那天晚上在陌生村落的遭遇。

　　最后她表示不必回信，因为她不会在卡斯库斯待太久。

　　她仔细地封实信封、贴上邮票、盖好印章，将其塞进邮筒的瞬间长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游历在外的贵族青年写信给家中担忧的母亲，不觉莞尔。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基尔听到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公爵的委托在夜间被揭走了，但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她跑到广场，发现告示板前聚满了人，一个甲胄鲜明的骑士正指挥着一队士兵侦查可能的痕迹。

　　这样肯定查不出什么。她摇摇头：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认为只要派出盔甲叮当作响的军队，所有的真相就会水落石出——明明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线索踩个稀烂而已。

　　她挤过人群，叫住领头的骑士，打断他脱口而出的“嘿女士你不能……”，向他出示了左手腕内侧的火焰形法阵：“看到这个了吗？我是霍森斯堡的基尔，来自学院的猎人。
　　”
　　“我们不能相信每一个往手上涂点黑色颜料就宣称自己是猎人的陌生人。”对方谨慎地答道，“你有猎人学院出具的相关文书吗？”

　　“我猜你们去市场上卖个鸡蛋都要先办理三十张公文许可哈。”基尔翻了个白眼，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告示板旁用于夜晚照明的火焰盆突然燃烧起来：“现在？”

　　“你是怎么——请您原谅，女士，但是只有我的上级才能决定是否雇佣您。我现在就去询问他们的意见。”骑士语速飞快。

　　基尔点点头：“先停下你的士兵，他们会干扰我的判断。”

　　骑士接受后飞奔而去。

　　已经有几个围观的市民注意到了这里发生的小状况。于是基尔不得不戴上兜帽，尽可能把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中。

　　我竟然有点感谢自己不起眼的栗色头发。她腹诽着。想想吧，要是我万一不幸成为了一名红发女子……

　　士兵们已经围绕着告示板肩并肩站成了一个圈，面向市民维持秩序。这使得她得以藏在他们背后察看情况：

　　告示板的中央空空荡荡，公爵夫人的委托被揭走了。但由于使用了非常牢固的胶水，还有部分纸张留在了上面——看得出来，那个想要谋求富贵的家伙撕得相当匆忙。

　　不过，他为什么不在大庭广众下揭下委托，而是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慌慌张张地做这件事呢？既然要成为公爵的女婿，他迟早得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现在就出现又有什么坏处呢？……
　　基尔想不明白。她嗅了嗅那些残留的纸片，发现上面带着一点点墨水的气味，混合着麝香、雪松、皮革……和洋甘菊？

　　她想起一种含有洋甘菊的药剂，能被混在墨水中使用：当阅读者的目光看向由其书写的文字，墨迹就会在三秒后自燃；当整篇文书被读完，它就只会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灰烬——这种药剂经常被用于一些绝密情报或命令的书写，然而十分昂贵，只在少数贵族中流传使用。就连基尔本人也没有见过实物。

　　“女士！”

　　基尔抬起头。

　　那位骑士气喘吁吁地下马向她点头致意：“我带回了上级的意愿：是的，他们愿意雇佣您——但这份合约不会被写成明文：您需要找到这位揭下委托的先生，赏金是100枚法古斯塔金币。”他向基尔展示了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皮袋，“您将在完成委托后得到它。”

　　哇哦，那真是一大笔钱——够一个普通家庭置一份小小的田产了。

　　看出她的迟疑，骑士补充道：“您不用担心，我将全程陪同您调查，我的中队听从您差遣。在下是卡斯库斯骑士，尤兰达·巴拉纳。”

　　对方摘下头盔，一头红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基尔这才发现面前这位高挑的骑士是名女性。

　　“好吧，尤兰达爵士。”她点点头，“让士兵们继续维持此处的秩序，您请跟我来。”

　　她们一起回到了基尔住的小酒馆二楼房间——通过墙上的梯子。

　　“我不明白。”巴拉纳爵士局促不安地在木板床边坐下，“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

　　“因为你的盔甲太显眼了。”基尔在对方身旁躺下，“将就点吧，爵士。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会让我们显得过于引人注目的地方——否则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你看上去都像是个第一次和姑娘约会所以穿出了最闪的那套甲的小骑士。”

　　她躺着都能看见尤兰达爵士的耳垂红了。

　　爵士结结巴巴地争辩道：“但是我是、我是卡斯库斯公爵的骑士！我应当在任何情况下维持自己的体面与荣誉！这不仅仅关乎我自己……”

　　“好啦，荣誉女士。”基尔打了个哈欠，“我们来说说正事吧。”

　　她给对方讲了自己的发现。

　　“所以，我们要找的是一个非常富有，并且会签发机密文件的人？”尤兰达犹疑道，“可是整个卡斯库斯境内并没有这样的人啊。要知道这里是世界最著名的和平之地，没人会冒着破坏大陆经济的风险在这里搞阴谋什么的……”

　　“那我建议你好好查查。”基尔站起身，“顺便，城里有特别厉害的奥术师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