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基尔之歌

　　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煮熟的土豆、植物、皮毛和金属的味道，基尔在胃部疯狂涌动的饥饿感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即使目光无法对焦也能通过嗅觉判断出自己回到了学院内部——这个认知令她松了一口气：在梦境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在白森森的狼牙之间粉身碎骨。

　　她慢慢转动脖子，天花板变得清晰，清晰到能看见每一块石头的纹路。手掌能接触到温暖的熊皮，她应该正躺在床上。

　　旁边突然有个人跳了起来，基尔下意识翻身坐起，从背后抽出剑——然而剑和皮套都不翼而飞了——腹部传来肌肉拉伤的剧痛，她向反方向滚到地上，举起手边能碰到的第一样东西——

　　“基尔！你醒了！——不你不能下床！你的伤！”

　　是科林的声音。她放松肌肉，看见科林站在床边，看起来慌张而迷茫，额头上有一道红印：他一定是一直趴在自己旁边守着；而自己手中举着一只靴子。

　　“群星哪，你真吓人。”基尔沮丧地抱怨（主要是由于自己没能及时感受到科林的存在），然后扔掉靴子爬上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她的全身都痛得要命，胃袋更是火烧火燎：“有啥吃的不？”

　　“什么？噢，我煮了点土豆，布莱恩教官说你还不能吃难消化的东西。他还说……”

　　基尔无精打采地挥挥手打断他的“布莱恩教官语录精选”，于是科林腼腆地笑笑，给她端来了一大盆撒上一点点盐的、剥了皮的水煮土豆。

　　她大吃特吃，直到面前的盆空空荡荡，才腾出时间赞扬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厨子的，科林。”

　　“是哦。”他把盆接回去，随口反击道，“三天前我还给某人缝好了腰带，某人那时说的是我能成为一个好裁缝来着。”

　　基尔毫不惭愧地给了他一个八颗牙的完美笑容：“是哦。我也爱你。”

　　科林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终于想起了正经事：“布莱恩教官说要在你醒来之后见你，我现在该去叫他了。”

　　“谢谢，科林。”布莱恩教官出现在房门口，手里还提着那片狼牙，“你介意先去把盘子洗了吗？”

　　于是科林·优秀的厨子、裁缝和洗碗工阁下落荒而逃。布莱恩教官在科林之前趴着睡着的椅子上坐下，把狼牙平放在大腿上，然后皱起眉：“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这个了。”

　　“呃。”基尔谨慎地回答，同时在心中飞快地组织语句，“那是狼的牙。”

　　“是的，我还能看出你是用剑削下了‘狼牙’的表层。”布莱恩教官用一种“难道这是你的脑子不成”的表情看着她，“我要全部的来龙去脉，基尔。”

　　于是她详细描述了试炼时的状况，然后僵着脖子等待暴风骤雨。

　　这种像个小鸡崽儿的状况不能怪她，实在是布莱恩教官过分善于讽刺导致的必然后果。没有哪一个猎人学徒不曾受到过他从“你和石像怪的头脑结构并没有什么差别”到“如果现在是你一个人的旅途，你的头应该已经离这里很远了”的无微不至“教导”，以至于连无所畏惧的兰道见到他都躲着走。

　　然而她失算了。布莱恩教官只是点点头，然后表示：“不错。”

　　于是基尔如梦似幻地说：“……就这样？”

　　已经起身准备出门的布莱恩教官身形一顿，旋即转身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还有什么别的期待吗？”

　　她连忙摇头表示我不是我没有是我睡糊涂了不太清醒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随后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有一个推测，请您原谅——这是芬里尔吗？”

　　“你很敏锐。”布莱恩教官点点头，“是的，‘口含火焰的巨狼’，这是一等魔兽芬里尔。你们的教材中没有收录一等魔兽，这是因为它们已经消失近千年了。”

　　在猎人的教育体系中，野兽被通俗地从强到弱分为一至五等。五等野兽能被一支训练有素的百人中队剿灭；四等野兽大约需要出动千人军团再加上一名杰出的将领；三等和二等野兽就是人力决不能及的领域了，只有猎人有可能与它们一战。

　　这并非不合理。虽然从理论上说，“试炼之锤”药剂只能赋予猎人两倍到三倍不等的人类能力，包括力量、嗅觉、听觉等等，但能活到成年的猎人们无一例外都受过十数年的严苛训练和相关理论教育，这令他们能够在与二十人小队的战斗中存活，也使他们能够轻易地杀死一只五等野兽。因此这样的战力比对并不能说明猎人能够单枪匹马地应对大军，事实上，绝大多数猎人甚至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将领——他们受到的训练与之天差地别。

　　而恶灵，或者俗称的恶魔，是不分等级的。他们个体之间的战斗力差异可能比种族之间还要大，这使得等级变得没有意义。区分野兽与恶灵的不是体型或样貌，而是它们死亡之后的形态。野兽死亡之后会留下尸体（以供猎人们割取战利品——兰道），而恶灵死亡后之后留下它们的“信物”，也可以说是它们力量的来源。

　　而一等魔兽之所以被称为“魔兽”，是因为没有人见过它们死亡之后的形态是尸体还是信物。也就是说，它们几乎是标明了“无法被杀死”的神话生物。

　　这种千年都不曾现身的生物竟然出现在离猎人学院如此之近的地方，深深的担忧浮上基尔心头。
　　“别担心。”布莱恩教官平静地说，“苏尔麦德里坎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基尔点点头。即使面前的猎人毒舌又苛刻，但没人会怀疑他的判断。

　　“现在我宣布你的试炼结果：你合格了，霍森斯堡的基尔。”他弯下腰，向她伸出手掌，目光甚至有一点柔和：“祝贺你，猎人。”

　　“猎人基尔”，这听起来真棒。她笑着与他用力握手，问：“那科林呢？”

　　“幸运的是，没有。”布莱恩教官又蹙起眉，“以防万一，本跟随他监督此次试炼——他在第三天夜里遭到一群巨型秃鹫的袭击。本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他。”

　　好吧，真有他的。五等野兽巨型秃鹫，哪怕是五十只呢。基尔顿时感受到了布莱恩教官的绝望：科林可能真的会成为学院第一个三十岁还无法通过试炼的学徒。

　　“还好吧。”她口不对心地干巴巴道，“或许他明年就能通过了呢？”

　　“又或许他更适合成为一名女仆。”布莱恩教官一针见血。

　　基尔甚至有一瞬间深以为然。

　　后来她想起，科林真的是在一群女仆的簇拥下来到洛斯特伍德的——科林·布兰格在他十岁那年的春天被父亲布兰格子爵亲手提上驶往北方的马车。能征善战的子爵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能在猎人学院长出卵蛋来，那就骑马回来继承我的头衔。如果不能，那你至少不会挡弟弟的路，也算是做了件好事。”那时科林的弟弟刚刚出生三个月，而基尔七岁。

　　十年过去，科林似乎还是没有“长出卵蛋”，或者说长出的卵蛋跟他父亲的期待不太一样。总之他还是不能通过试炼回到南方的布兰格成为子爵继承人，不过他本人似乎也对这件事兴趣缺缺。基尔听他提过一次，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吟游诗人。

　　“把有意思的事写成歌谣，然后传唱到大陆的每个角落，不是很棒吗！”这是他的原话。

　　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基尔担心她走之后，科林会被年纪更小的学徒欺负。毕竟现在已经有两个十五岁少年比他更擅长用弓了，更不必说剑术。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出发之前跟科林谈谈这个问题，然而总也找不到机会。毕竟这事关对方的自尊心，她不想显得冒犯。

　　日子在犹豫中过得飞快。两周之后，他们一同在大树顶端听见了苏尔贾湖解冻的轰鸣声。这意味着，是时候出发了。

　　本曾经开玩笑说过，跟贵族们四月至八月的社交季不同，猎人们的社交季在最寒冷的冬天。

　　这其实不无道理。每年初冬时节，大陆各地的许多猎人都会停下脚步，赶在苏尔贾湖上冻之前西渡，回到洛斯特伍德和昔年好友们聚饮度日，谈谈一年间的收获和新闻；待到来年春水解冻，他们再重新背起行囊，返回旅途。不过这些大多是在训练期间结识了至交友人且热爱过去时光的猎人，他们大多会带回许多物资以发展学院。当然也有许多猎人通过试炼后一去不返。

　　去年冬天回到学院的有三十余名猎人，其中不乏声名煊赫之辈。他们将会在今夜享受最后一次宴会，然后于明天早晨启程渡过苏尔贾湖，开启新的一年。

　　基尔回到房间，打点行囊。为了旅途方便，猎人的随身物品不会太多，一个背包足矣。她正仔细地给从库房里拿出来的新剑上剑油时，走廊里传来了轻而均匀的脚步声：是科林。

　　“门没锁。”她头也不抬地说。

　　科林敲了下门，然后推门进来，把一包东西放在她的床上。

　　“是吃的吗？”她把剑轻轻推进剑鞘，随后看见了那个包裹——崭新的，针脚细密，散发着迷人的皮革气味。

　　“哇哦。”她看向科林的眼睛：“是给我的吗求你说是——”

　　“是的。很高兴你喜欢。”科林笑了。他眉眼弯弯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更像画中的贵族少女了，当然不是说他娘里娘气什么的。至于真正的贵族少女长什么样，基尔还没见过。

　　“里面放了东西吗？”她注意到包裹是鼓的。

　　“不太多。”科林回答，“只有一套轻甲，两套薄衬衣，一双手套……”

　　“停停停。”基尔头晕脑胀，“你是不是暗恋我？”

　　科林气定神闲：“也不知道是谁，从去年开始就一天三次地要求我给她改一套合身的轻甲……”

　　“是我的错布兰格先生！求你别说！”

　　科林满意了：“你先把常用的东西放进去背着，日后可以把它当马鞍袋用。你身上的常服是新的，最好是穿走，以防你没有体面的衣服参加聚会。另外我没有准备棉衣，如果你去北方的话要再买，记得选个好点的裁缝。还有……”

　　“谢谢你，妈妈。”基尔情真意切道。

　　科林瞪了她一眼。

　　“好啦。”她笑着抱了抱这个心思细腻的兄弟，“我会在今年冬天回来的，还会给你带礼物，怎么样？”

　　对方温柔地回应了她：“事实上我更想听你讲些奇闻异事。如果你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就写信给我，好吗？”

　　“成交！”基尔松开手，“冬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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