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再如何看不清女生的长相，章一牧也认得出那是江追。
　　尽管神情和语气，乃至一举一动都像换了个人，他也笃定，就是她。
　　从那个远远的小背影出现，他就断定了是她。

　　他被轻倚的手臂不再受力，江追也不知何时支起了脑袋，坐直了。
　　这段画面也就在大屏幕上持续了半分钟，在宾客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只在心里暗暗感慨，这对新人竟有如此惹眼的旧友，环顾四周，却也寻不见他们的身影。
　　江追出奇地平静。

　　就连赵泽亚反应过来，要喊人暂停播放时，朝台下一扫，江追笔直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视频，并无丝毫不妥，甚至比感兴趣的宾客还要淡漠。
　　兴许，淡忘了吧？
　　谢吉青在台侧，守住电脑，也在等江追的反应，等到江追从画面跳出，又等到视频播完，她仍是静默地端坐着。

　　只有章一牧看见她扶着双腿的手在抖，抖得幅度太小，几乎不能称之为抖动，每一寸皮肤都在不听使唤地扯动着，她在动用每一条筋脉强撑。
　　他的心中大致有个结论，一把抓起了她的右手，蜷在掌心，不轻不重地。
　　江追先是一动不动，随后像过电一激用力挣开。

　　婚宴开始，宾客起身被引入室内大厅，觥筹交错间，江追朝章一牧笑了笑，指着二楼道：“有点冷，我去添下衣服。”
　　“要不要我陪你？”
　　江追摇头。

　　章一牧目送她上楼，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的背影，她消失在拐角时，他顿时惶惶不安起来，从未有过的若即若离感袭遍全身，他饮了一大口红酒。
　　放下酒杯，赵泽亚走了过来，先是互敬，几下斟酌后，赵泽亚特地问起江追的情况。

　　“那段视频的男生是谁？”章一牧神情严肃地问。
　　赵泽亚一怔，吃惊道：“阿追没有提过？”
　　章一牧苦笑，“不仅没说过，好像就当从没有过这个人。”
　　赵泽亚沉重地叹气，在男侍应的盘中又端起高脚杯，大半杯红酒，他闷饮了好几大口，只余一小块酒渍，他又叹气。

　　“他叫亓东时，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比江追高一届，都是表演系的学生。”赵泽亚又叹了口气，朝几步远外换好新一身轻便礼服的唐明笑招手，示意她过来，“可阿时跟我们都不一样，我们或多或少都有私心，为名为利报了表演这个专业，大学四年，不，或者说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遇见过像阿时那样纯粹热爱表演的人了，他是真正将表演作为一门艺术。”

　　唐明笑自然地接过话：“论表演技巧，小追算不上我们班最拔尖的，但老师却说她贵在有灵气，但若是说她最有灵气的话，那阿时就是浑然天成的演技，他如果还在，肯定会是最耀眼的年轻演员了。”
　　章一牧蹙眉道：“他……过世了？”
　　赵泽亚夫妻悲恸地点头。

　　赵泽亚哽咽道：“天妒英才吧。学院为了不让学生耽误学业，向来只容许表演系的学生大四再接戏，他毕业前才接了李勋导演的大作，虽然是演男主角年轻时，戏份不算最多，却很有发挥空间，也是试镜时被李勋导演一眼相中的，直叹他才华毫不逊于长相。”

　　沉默了片刻，他稍缓了语气道：“也确实如此，他是我们学院的风云人物，但多少女生追求，就有多少女生碰壁，也是因为他是出了名的‘戏痴’，为了一句台词能磨上一夜，你能想象吗，他为了揣摩人物心理，还会特意研读心理著作，那可不是简单的研究，阿时出了名的过目不忘，高考分数都超出一流的大学录取线，哪里是个像我们一样被迫走艺术道路的偏科学生啊，他的细致可以是医生和建筑师，口才又可以成为律师学者……总而言之，阿时能在一切行业和舞台耀眼就是了，可偏偏才拍了一个月的戏，好不容易放了一次假回津市，就出了车祸……”
　　赵泽亚的嗓音完全干哑，无力赘述。

　　唐明笑冷静地说：“小追是为了他才放弃美国的学业，重新回国参加艺考和高考，瞒着家里几年了……我最初以为她天生一副好看的脸，是吃表演这碗饭的，指不定将来进入演艺圈还能大火，可她却总说，她最大的梦想是陪着阿时拍戏，看他一步步走向领奖台，阿时能获得观众的认可，就等于她能得到认可。”

　　唐明笑垂着眼笑了笑，“她也不用心上课，形体课，台词课，能翘不能翘的课她都翘了，就为守在阿时的身边，陪他上课或者排练。我以前总觉得这段感情里，她付出更多，也爱阿时更多，毕竟阿时出了名的寡淡，对除了表演以外的人和事，都提不起兴趣，可直到……直到这段视频拍摄的那晚，我才注意到亓东时有多爱她，多宠她。我们社团排练完要开总结会，就找不到社长，也就是阿时，那会儿起码在后台开了大半个小时吧，最后还是我拿着相机瞎拍一通，才捕捉到了他俩。阿时屈膝半蹲着，至少一个小时，腿都没知觉了还在为小追撑着脑袋，就是不忍心喊她起来，我才知道我们都错了，他愿意放下从不耽误的排练，就为了她能舒服些，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唐明笑又苦涩地一笑，“或者说，阿时爱她，胜过爱表演了。”

　　赵泽亚定神，拧了拧眉心道：“如果不爱，怎么可能大二开学就将她带来给我们认识，阿时哪里有对女生上过心，可从加州回来后完全不一样了，尤其是阿追入学后，他的世界也算有了最鲜艳的色彩和最明朗的笑，他们两人是同样深爱彼此。”

　　“很难想象。”沉默了一阵，章一牧摇头道，“都错了。”
　　“错了？你是指？”赵泽亚问。
　　“她根本没有忘掉亓东时，甚至将娄盛当成了他，一步步地扶娄盛走上今天所谓演技派的路，只不过是在完成亓东时的梦想。”
　　唐明笑捂嘴，抬高声音：“你是说……你是说她自断星路，当娄盛的经纪人，不过是……”
　　章一牧点头，又摇头失笑：“不算是自断星路，她就连选择这个专业，都是受亓东时影响，但凡他还在，她也会陪他走上这条路。”

　　“难怪……阿追像变了个人，把自己封在套子里。”谢吉青不知何时也走近，“她果然还是忘不掉，我们现在看到的不是江追，准确来说，在她镇定决心活下去后，江追已经死了。”
　　赵泽亚冷冷地苦笑，嗓音有些干涩：“学长，你特地插这一小段视频，不就是为了试验阿追吗？”
　　“不准确，我猜到了大半，但仍忽视了她的决心。”谢吉青面色一暗，朝四处张望，“不过，阿追人呢？”

　　章一牧心头咯噔一下，他们谈论已久，渐渐地拨开迷雾，寻到了躲着的人，可她呢？
　　他几乎是狂奔到二楼，慌不择路，脚磕绊到了地板数次，终于跑进房间，门是开着的，阳台的玻璃门也是半开的，他第一反应是冲向阳台，俯身去看。
　　干净的停车场，哪里有她的身影。

　　他哂笑于自己不清的神志：再想不开，也不至于蠢到从二楼跳下，何况她挨到今天，不就是为了等到娄盛能走完亓东时的路么。
　　这一瞬，章一牧第一次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是他用尽手段，付出深情，都难唤求的。

　　他快步走向走廊另一端，才发觉另有一道楼梯，可以绕开大厅，直通酒店的后门，再疾步下楼时，已没了江追的身影。
　　他气馁地折回了房，江追笨重的托特包也随她消失。
　　他先是沉静地站在阳台几分钟，思忖过后，拨通了国内的电话。

　　“去替我查个人，生平所有信息。”他闭眼咽下了满嘴的苦涩，“姓名，亓东时。”
　　他曾经能有无数次机会提前查出亓东时的存在，可他不会去调查她，如果要靠这种手段了解她取信她，那也不是他了。
　　但现在从她一系列行为看来，没有别的办法。

　　章一牧的脑海中出现了两张笑脸，一张是现在踌躇满志的江追，一张是从前撒娇赌气的江追。
　　一个人，两张脸，不一样的心境性情，却是因为同一个人。
　　他的信心被千军万马践踏而过，溃不成军。

　　再下楼，回到大厅，章一牧已拉上行李箱，简单地向新人交代。
　　谢吉青坦然地道歉：“我真的没想到后果会是这样，是我低估了。”
　　“章兄，要不要我们帮忙找找？”赵泽亚问。
　　章一牧摇头，“我想我应该知道，她大概会在哪里。”

　　他走到酒店门口，友人安排的车子已停稳，要送他回码头，他打开车门时，丁熙叫住了他。
　　“你和我一样，不过也都是她发泄的工具。”丁熙的脸上多重表情交错，既有不安，也有庆幸。
　　章一牧直起身，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侧身入座，他将车窗缓缓地摇下。

　　丁熙不甘他的沉着淡定，走上前，黯淡无光的双眼猛地睁大，“你没发现吗！她每回来找你，都是工作压力最大，也是最扛不住的时候！她就像吸.毒，无药可救了！”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章一牧冷飕飕地一笑，“你是她的毒.药，可我会是她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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