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之后的几天里，雨云散去，重新露出夏日炽烈的太阳。这一切都不能让维洛心中的阴郁消减些许。世界鲜活明亮，周围的人们如常生活，却好似全都与她无关。独自一人时她很难像以往一样打起精神。闲暇的时候她会到街上散步。很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把自己搞得一惊一乍，过后又发现被认错的对象和他甚至连身形也不像。几次之后她才想明白，卢卡平时也根本没什么时间出来逛大街。

　　一开始她为此困惑，又很快变得暴躁起来，不愿再去想这回事。她更加努力，更加一刻不停地投入到令自己分神的事情里去，强迫自己专注于训练和毕业前最后的课程。可惜事与愿违，她越不去想，越心神不宁。

　　卢卡遵守了约定，没有一次来拜访她的新住所，也没有写过一封信。因此她也不能写信，否则自己就输了。

　　甚至连六月的钟塔日到来时她也差一点没记起来。

　　这是个闷热的午后。维洛从训练场上下来，摆脱了所有人，绕到圣堂后方。这个时间很少有人在这一带活动。她将气动靴的绑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穿过草地的路上她一前一后碰见了法比安和提奥，但只假装不认识。与平常一样，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法比安和提奥会分别溜进圣堂楼梯，而维洛会在圣堂南侧的空屋后穿上靴子，继而飞上钟塔。他们将在钟塔顶上会合。

　　维洛没想到她会被拦下来。她正忙着回想她床底下箱子里的第五十五封信，却突然被面前窜出来的人影打断了。

　　“你好。”拦住她的人说。他理着很短的头发，身上没有穿学院制服，看起来很年轻，但不太容易判断年纪。

　　维洛冲他点了点头，同时后退一步。在礼貌回应之前，最好先搞清楚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什么麻烦，这是她在这所学校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

　　她发现来者开口说完那个短句之后就紧盯着她的气动靴。不好的预兆。

　　“我能看看你的靴子吗？”他说，食指朝上比划了半圈，“你脖子上挂的那双。”

　　“可惜你想看的可不是什么能随意借给陌生人的东西。”维洛说。

　　来者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到底有什么事？”她加重了语气。用余光可以瞥见法比安和提奥半途停下了，朝这边走来。

　　“科勒·达托雷。我来自皇家工程学院。”他的手指点在自己胸口上。好像他离了手势就不会说话了。

　　维洛等着，直到对方意识到这样简短的自我介绍完全不足以获得信任，此时她的伙伴已经走到了近旁。

　　“这是谁？”法比安饶有兴趣地盯着科勒·达托雷。

　　“啊，很好猜，”提奥停留在更远些的地方，低声笑起来，“猎犬终于有追求者了。”

　　维洛甚至懒得理他。

　　“我是为那双靴子来的。气动靴。”来者并没表现出窘迫或气愤的样子，实际上，他好像根本没在意他们说了什么，“我很感兴趣。我见过设计图，但没有真正见过它被穿戴行动时会怎样表现。”

　　法比安嗤笑一声，“如果你在机动骑兵队训练的时候来，甚至能看到满天都是靴子。”

　　但是科勒接着转向维洛。“气动靴的原型是由伊普西教授设计的。他得到过效能部和兰希尔·格洛斯特先生的很多帮助。我听说你和格洛斯特先生是朋友。我想知道他有没有提到过……”

　　“完全没有。”维洛打断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了。或许是因为她不信任这个人，而科勒·达托雷似乎根本没把她的疑虑当一回事。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突然提到了那个名字。

　　提奥突然站到他们中间，露出笑容。“别那么小气，猎犬。你的崇拜者可是来自皇家工程学院的。我有个建议，干嘛不让他试试？”

　　“别傻了。”维洛不耐烦地说。

　　“我说咱们就这么办。你可以走了，猎犬，但是留下你的靴子。”

　　“你只是想看他的笑话，提奥。”

　　提奥耸耸肩。“而你呢，只是怕被抢了风头。怎么样，工程师，你来吗？”

　　达托雷点了点头。提奥冲维洛勾了勾手，示意她把靴子交出来。

　　“没门。”维洛一把扯下靴子藏在背后。

　　“我一直想知道，猎犬，”提奥转身直面她，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为什么你那时要私藏一幅属于学校的画像。它对你很重要，对不对？因为你的监护人——”

　　“住嘴，”维洛嘶声说，“不要在我面前用这种语气提他，提奥多里克·海恩，否则我要叫你后悔没在出生当天被你母亲掐死。”

　　“哦，是吗？”提奥又笑了，但他表现出的焦躁多过平日恼人的自大，“他确实不过是被女人甩了之后就一蹶不振了，不是吗？我听说他伤心得出走北方，直到被找回来……”

　　“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这些的？”

　　法比安拼命想要按着她的肩膀。“冷静，猎犬。”

　　“你以为我想知道？我看起来像是会为了男人费这么大劲的怪胎吗？”提奥抬高声音，手朝法比安一挥。

　　“去你妈的。”法比安一脸冷漠。

　　提奥没理他。“放下你可悲的自尊心承认这一点吧，维洛·缪勒森，你尊敬的大人在很早以前已经被亚特蒙特夫人丢弃了，而且她再也不会把他捡回来了。”

　　“这又关你什么事？”在上涌的怒火像沸油一样炸开来之前，维洛忽然明白了。她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而且带着怜悯。提奥惊异地看着她。

　　“你真的很为这些破事心烦，对不对？”嘲笑还挂在她脸上，“你不过是嫉妒了，海恩少爷。”

　　提奥无声地张开嘴，什么也没说。当他挥起拳头时，维洛也已经摆好了姿态准备迎战。

　　这一回把他们从中间隔开的是科勒·达托雷。“不要打架。”他和气地说，似乎还有些困惑。

　　两人都盯着他。又经过了漫长的对峙之后，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画像。”提奥又说，“这是个威胁。”

　　维洛哼了一声，后退一步，把那双气动靴甩给他。“我不表演马戏，先生，您请自便。”

　　十分钟后，他们全部聚集在圣堂后的那间空屋前。科勒·达托雷往脚上套上靴子，法比安在一旁看着。提奥随意地演示了一遍动作，然后两句话带过了一遍靴子的用法。

　　“你肯定知道怎么启动。”

　　“双脚垂直于地面的时候打开开关。”科勒在绑住大腿的系带最上部的开关上画了个圈。

　　“真不错。要是今天你能飞到钟塔上，还能荣幸地成为怪胎集会的第四个成员。”法比安打了个哈欠。

　　维洛一直靠在屋檐下，此时突然说：“快下雨了。”

　　提奥头也不回，“嗯。然后呢？”

　　“不小的雨。”她说，指指东南方上空。从这里看去，漆黑的厚云在朝他们头顶聚集，东南角塔楼上的箭型风向标正疯狂转动。空气中弥散着暴雨来临前的紧张气味。

　　“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提奥大声说，“既然要接受挑战，就别怕有危险。”

　　“提奥今天劲头十足。”法比安没打算把声音里的讽刺压下去，“但平常要不是因为我能偷运酒出来，他才不会跑上钟塔。他甚至不承认自己是个怪胎。喂，要是让我说，维洛，你才应该来指导这个小伙子。他是来找你的，而且你飞得最好。”

　　“她是个女人。”提奥指出。

　　“帝国军校历史上第一个女人，”达托雷说。

　　所有人都望着他，包括维洛。不过从他实事求是的表情来看，显然他没从那句话的措辞里听出贬损的意思。

　　“谢谢，”维洛干笑两声，耸耸肩，“不过我没什么心情。”她直接无视了提奥。现在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提奥不对劲。最近一个星期以来，除了刚才的争吵，他没有再提过他和亚特蒙特夫人之间的事，但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达托雷用力拉上气动靴的最后一条系带，紧紧扣好，站起来拍了拍手。

　　“工程师很少需要亲自实验魔法物件，我猜？你最好慢慢适应一下。”法比安说。

　　科勒·达托雷点了点头。他迈了两步，走到墙边，似乎在沉思。在所有人开始感到不耐烦的时候，他突然蹲下，同时打开了气动装置的开关，直起腰起跳，立刻顺着空屋的粗糙石壁蹿升而上。他伸手碰到屋檐，接着缓缓落下来。

　　“哇哦。”法比安说。

　　提奥咳嗽一声，强行评价道，“小腿有些僵硬，落地时屈膝太慢了。”

　　达托雷抓了抓后脑勺。

　　维洛抬起头望天。“风越来越大了，真的要下雨了。”

　　提奥朝科勒转过头，“你是想赶在下雨前早点完事，还是回家躲雨？”

　　“我看不到有推迟实验的必要。”

　　“瞧见了吗，他是个好小伙子。简单直接，勇气卓越，才不会被一点小雨吓倒。”提奥说。没等其他人继续提出异议，他已经推着挑战者的肩膀去到钟塔下。

　　“你要挑战的不仅仅是钟塔的高度，还有你的能力和胆量。在上面你能够看到皇都的全貌，包括皇宫。等你下来时，你就会跟过去不一样了。”提奥亲自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现在让我们提前庆祝你的成功。”

　　达托雷接过瓶子，看了一眼标签，仰起头灌了两大口。然后酒瓶在几个人中间传递，每人都喝了一些。法比安是最后一个。他举着瓶子往下灌，要不是维洛用手肘捅了他一下，那大半瓶酒就要被他喝光了。

　　“别这么看着我，猎犬，的库存多着呢。”他晃了晃瓶子。

　　“我觉得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方圆几里内的废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完了。”提奥说。他挥手把其他人赶开，给挑战者让出空地来。

　　达托雷最后一次活动手脚。像刚才一样，他呆立着像一截木头，然后猛地下蹲，发力跃起，避开窗户飞上了屋顶。几乎看不清他低身踩过屋顶去到钟塔下的影子。

　　狂风咆哮着吞没了他们，雨水像大滴的玻璃珠一样砸在周围的屋顶和窗玻璃上。远方的树，近处的房屋，脚底的地面，一切都开始颤抖。尘埃在头一阵雨水中扬起，泥土的气味升腾起来，又立时被更大的雨打压了回去。

　　“行了，游戏结束了！”维洛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她冲进雨里，对钟塔下的年轻人挥手，“给我下来！”

　　达托雷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他在风中起跳了。法比安惊叫起来。但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的是，科勒这一次没有直升而上，而是一开始就以惊人的灵活环绕着钟塔上升。他把钟塔当作遮挡狂风乱雨的屏障。

　　顶着越来越大的风爬完了最后一段高度后，他钻进钟楼里。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那里，朝地面上招手，回身用拳头在头顶的铜钟上砸了一下。

　　法比安瞪大了眼睛，双手举过头顶给他鼓掌。提奥哼了一声，“行吧，还不错。”

　　维洛撑着膝盖大松了一口气，才直起身，双手围在嘴边朝上方大喊，“呆着别动！不要跳！把靴子脱掉，扔下来！”她指指自己的长靴。

　　即使司祭在打晚祷钟时发现钟楼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个没穿鞋的人，也不会比在暴风雨里从半空中往下跳更严重。

　　达托雷片刻间消失在墙下。下一秒他已经从钟塔里跃了出来——要么他没听到喊话，又误解了维洛的手势，要么他根本没打算听。

　　按照空中那道的轨迹看来，他本可以顺利落到他们三人站立的空旷地面中间。然而一道闪电在极近的城堡塔楼上炸开了，强光照亮了他的脸。维洛清楚地看见他那迷茫得几乎成为空白的神情。他失速了，朝地面坠落，被风和脚上靴子里的空气动力推挤着打转，像一枚沙砾落入海中。

　　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屋顶后。黑色的云层里仿佛有千万匹战马奔腾而过，其他人的叫声已经听不见了。维洛顶着雨狂奔向小巷出口。顺着东南风，他坠落的地方应当在大街上。她跑过拐角，只看见达托雷蜷缩在地上，身下渗出血迹，地面的水洼被砸出一片片被稀释了的红色涟漪。这位皇家工程学院的学生头发和脸颊上都沾了泥水，终于露出了一个忍耐痛苦的表情。

　　“我大致上明白了。”他说。

　　“赶快闭上嘴。”维洛抓住他的肩膀，尝试把他扶起来，但他东歪西倒，直不起身。她听到身后另外几人踩着大雨奔跑的脚步声，于是回头大喊：“来帮忙！把他抬到医务室去！”

　　“天呐……”提奥摇着头，“你傻了吗？别管这个了！在有人发现之前赶紧跑！”

　　法比安扑过来去拽受伤的男孩脚上那双靴子。男孩痛得大叫。维洛用膝盖把自己的伙伴顶开了。“你在干什么！”

　　“这是不应该被带出库房的东西，你懂吗？如果被他们知道，就算是少了柜子上的一片木头碎屑，我们也要遭殃！特别是你，因为每一次都是你把靴子带出来的！”法比安喊道。

　　“他需要这双靴子才能移动，我才能把他送去治疗！因为你们都站在一边看着不肯帮忙！”

　　“听着，听着，我有主意了，”法比安推推她的肩膀，“他的骨头大概碎了，最好不要乱动。我们……你去医生那里找担架来，提奥守在这里，我偷偷把靴子送回去。这样一来他们什么也不会发现的。”

　　维洛怒视着他，喘了两口气，冷静下来。“好吧……好吧。”

　　他们把达托雷拖到屋檐下。在法比安给他脱靴子的时候，维洛则飞跑去找医生。但当她领着人回来时，伤者孤零零地歪倒在墙边，而她的两个好伙伴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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