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

　　午夜时，医生和马尔梅拉特先生换守下半夜，维洛被赶去休息。她没有按照卢卡说的把画像放回原处，而是裹上一层布，藏在二楼尽头空房间里别的一些闲置画作后边。

　　因为担心他会像之前那样躲着自己，维洛干脆翘掉早上的课，藏在餐厅。听见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时她果决地冲出去，终于在楼道里堵到了卢卡。她心里已经憋了太多东西了。还有道歉。

　　“早安。”她的舌头还是有些打结，“你……你好些了吗？”

　　“啊，我挺好的，你瞧。”虽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卢卡还是笑着，甚至打开手慢慢转了个身展示给她看。

　　“可是以前你也会像这样吗？我是说，病得那么厉害！”

　　“我没有病。你看到了，这些都是因为我承受不住以前发生的事。不用为这个担心……”

　　“不用担心？”维洛问，“这是什么玩笑吗，还是报复？我确实不应该偷偷把那画像带回来，我道歉，可是你……你很不好，记得吗？”

　　“我会去承受的，假如还有下一次的话。”

　　“什么？当时是你说的，让我不要离开你——”

　　“当时我头脑不清醒，原谅我。不管我说了什么胡话，都请忘掉。”他说得很快，像在背写好的稿子，“这对你是个太大的负担。”

　　维洛拉住他的手臂，向上望着他。卢卡没有退缩，但是也不再笑了。维洛能透过他镇静的面具上的裂纹窥见他的不安。

　　有野火烧到她眼前。多么可笑。仿佛她所有渴望和靠近的努力都是狼对猎物的精心埋伏，她想要告诉他的话成了亮出的獠牙。

　　她放开手。

　　实际上维洛非常明白，如果自己开口索要，无论如何，卢卡到最后都会给她。但这不公平。施密特太太说得对，卢卡有他的顾虑。他不想要越过那条线，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无论是因为道德感太强，还是因为他还忘不了什么人。

　　“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吧。”她说，强打起精神来，“不过，现在我要说的事肯定会让你满意的。是这样，我要搬出去了。”

　　卢卡本来已经逃到最后一级台阶上，此时猛又转回头，“搬到哪去？”

　　“就是……租好的地方。”临时编造对她来说有点困难。

　　“这么说你已经准备很久了？……从什么时候起？”

　　“没有很久，”在卢卡的目光注视下她的声音逐渐没那么有底气了，“我已经决定了。只是来跟你说一声。”

　　卢卡向后倚住墙壁，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又转头朝她微笑起来。甚至连维洛也分不清这笑容的真假。

　　“好的。如果你考虑好了，那么你当然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他重新走上楼梯，给了她一个极轻的拥抱，好像她是一件纸人，并且几乎是眨眼间他就离开了，带着粘在脸上的笑容冲下楼梯。可是这已经足够维洛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在第三区找一间新的公寓不难。虽然这里空间不大，临街，早晚间有些吵闹，但房租足够便宜，离学校不远。她不需要呆很久，因为毕业在即。十月之后，她就会进入军事高等学校，开始军官的训练课程。

　　告知其他人时也不难。至少维洛站在他们面前时还能开得了口，虽然皮绮无法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要搬走，医生的怀疑表情则令她非常恼火。

　　“是啊，去吧，在你见识过他能病得多厉害之后。”

　　维洛怒视着他。

　　“是他要求我不要再管这些。他是对的，因为这会成为丑闻。所以我将要，”她吸了口气，“尊重他的意愿。”

　　“多么成熟高尚的决定啊。”医生脸上的神情表明他并没有被说服。

　　“这话该对你的老朋友说去！”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

　　“结果呢？”

　　“结果他做了一个成熟高尚的决定：尊重你的意愿。”

　　“可不就是嘛。”维洛气呼呼走了两圈，又停下了，“但是别以为我放弃了，杜朗。我不会去很久的。等到我证明给他看，不需要靠他的帮助，他的钱，他的地位，我也能干得很好，那时他就会放松些——而我也能靠近他了。”

　　“哦，”杜朗说，“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维洛摆了摆手，懒得继续解释。她当然是这么想的。虽然还有些她不打算说出口的，不那么理智原因——她就是想要报复。发泄愤怒。让卢卡自己一个人难受去吧。

　　“如果有事发生，像是……像是昨天那样，你们要马上通知我。”最后她还是说。

　　杜朗略一弯腰行了个礼，右手在头顶上挥了好几个多余的圈，“遵命，大人。”说完他冷淡地走了。

　　放出那些话来倒也很容易。困难的是真的离开。

　　当她提着最后的行李下到门廊时，那里已经站着施密特太太了。马梅拉特父女有事出了城，杜朗从不觉得有必要来告别，而卢卡——卢卡只是不在。

　　“加班。”施密特太太淡淡地说。她瞧见这女孩往四周张望，好像哪样家具能让那么高的一个活人藏在后边似的。

　　维洛耸耸肩膀，推开房门。屋外下着细雨，与她约定好时间的马车还没到。两人只能继续等着。维洛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调节一下气氛。

　　“我刚来的时候，您是不是以为我是个男孩来着？”她打趣道。

　　老太太甚至没动一下眼皮。“是的。为此我观察了很久。”

　　“哈。有多久？”

　　“到先生提到你的时候使用阴性代词时为止。”

　　维洛停顿了一下。“那好像是……”

　　“第二句话。我知道。”

　　“那根本没有多久啊！”

　　“你以为，”施密特太太看着她，“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的性别需要用看第二眼来判断？第一眼用来判断，这足够了，第二眼就该用在赞赏上——”

　　“或者嘲笑。”维洛说。

　　施密特太太非常少见地没有说教她。

　　“总而言之，我该走了。”维洛用一只手拥抱了施密特太太半下，“谢谢您。”

　　“不客气。”老人点点头。

　　又是沉默。直到维洛的心神飘到别的地方时，某个念头令她皱起眉。她把行李箱留在原地，转身准备重新上楼。

　　“怎么了？”

　　“我忘了点东西。”维洛有点苦恼地挠挠头发。“就是……小玩意。我马上就回来。”

　　经过走廊的时候，她的每一声脚步声都完整地撞在墙上。维洛发现自己慢了下来。好吧。她允许自己留出这一点点郑重告别的时间，这没有关系，毕竟其他人都不在。

　　经过走廊尽头的拐角时她忽然停下，看着那面大穿衣镜。它镜面中的颜色变了，浮出一片影子，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映在里面。维洛无声地朝后迈了一步，神经紧绷地换成易于攻防的姿势，眯起眼睛盯着它。

　　然后镜面像水面一样破裂了，一个修长的身形穿透出来。卢卡一脚踏到地板上，把视线转向维洛时微微睁大了眼睛，“啊，你还在。这么说我回来的还不晚？”

　　“你用了镜面传送？”维洛瞪着他，甚至差点忘了自己还在跟他闹别扭。卢卡几乎从来不用传送法术，每天从家里到三一学会的往返路程也只乘马车。

　　“只要够熟练，总是可以闭眼睛的。”他低声说，摆脱了身上的法师袍，拘谨地整理着袖口，“我得来送你。不过你为什么……你的行李呢？”

　　“在楼下。我上来拿……”她咬了自己一下，硬是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别管了，我这就走。”

　　“不，等一下。我去拿。”他把袍子甩在楼梯扶手上挂着，上楼去了。维洛的手指差了半寸没有拉住他。

　　为什么？他又对此觉得愧疚了吗？

　　“我说别管了！什么也没有！”她大喊，感到愈发心烦。但卢卡的脚步声依然在向上，没有停下。

　　好吧，他想去就去吧。维洛扭头下楼，大步夺门而出，差点撞上施密特太太。但她甚至没打算道歉，只是提上箱子就走。

　　然而马车还没到。她只能冲进细雨中，希望能在路上拦下车来。但现在是周末早晨，出行的人寥寥无几，更不要说空闲的马车了。

　　她穿过好几个街区走到集市上，挤进人群里，才敢放缓脚步。

　　但是她听见身后靴子踏在地面的水洼里发出的急促脚步声。在回过头之前，她就猜到了那是谁。

　　卢卡只在他的薄衬衫外边披了一件长摆外套，头上歪斜地扣着只平顶礼帽，正往她的方向快步赶来，同时不停地向被他推开的行人小声道歉。

　　她加快了脚步。然而她手里提着的箱子太沉，街上的人又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拦住她的去路，使她无法逃脱。

　　最终卢卡还是赶上了她。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与她并肩走着。

　　“我只是想……”他说，“你忘了这个。”

　　他把那颗包裹着小花的雪球递给她。

　　一瞬间维洛就知道自己脸红得厉害，耳边接连不断地响起心脏中的爆响。昨天晚上她是把这颗雪球放在枕头下睡着的。就好像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似的。而且她还把它忘在了那里，最后一刻急匆匆地去取。就好像自己还特别放不下这个小小的礼物似的。

　　“我不要了。”她尽量冷酷地说。

　　“放开。”她低声吼道，引得旁人纷纷侧目，从他们身边绕开。

　　卢卡愣了一瞬间。但他没有放手。

　　此时羞耻，焦躁和愧疚已经令她的怒火熊熊点燃了。维洛停下来面对他，提高了声音，“没带上它只是因为我决定让它获得自由，先生。”

　　那时卢卡露出的表情确实让她感到十足解气。接着她就后悔了。卢卡注视着她，目光中的锐利像是某种陈旧的东西碎裂后留下的。

　　“对不起。”他松开手。而维洛反过来抓住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

　　卢卡的帽子在往下滴水，穿在里边的衬衫也湿透了，不得不裹紧外套。可他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眼睛弯起来，好像全不在乎。

　　“千万记得不要取下指环，这很重要。除此之外，我想你是能照顾好自己的……但我还能给你写信吗？”他的声音低了些，“就像……就像我们以前一样。”

　　维洛咬紧了牙。她该成熟起来。既然他想要保持距离，就应该尊重。

　　这样过去了很久。“好吧。再见。”卢卡后退了一步，正了正他的帽子，转身走进雨中，没有回头。

　　雨越来越大，维洛很快就看不见那个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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