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饭后丫鬟端来香茶。“哥哥请漱口。”柳梦阳接过柳扶风那一盏，再双手捧给他。

　　这个大妹妹体贴极了，若非她讲明，他便把茶水咽下去了。同时他也很是惶惑，世上竟有富贵人家以香茶漱口。而宁如海带他过日子的时候，为争一个炊饼便能闹出人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本该是路边的冻死骨，怎么一下子富贵了，这富贵是否属于他，他凭什么在此白吃白住？小妹妹柳梦娣生他的气，是不是因为他本是个穷酸命，却突然不劳而获，在这大家族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心中难以安定。随后亲友来贺喜送礼，秦清影领他相见。他总觉得无功不受禄，颇难为情。

　　“风儿，你记住，”秦清影背地里对他道，“礼尚往来是人情。《礼记》你学了罢？我们收受的礼都是会还回去的，没有平白无故占人家便宜。你不收些儿礼，便是不肯与人家往来。今个老夫人那也是，你主动讨要，才显得与她亲近。这是交朋友的道理。但不该收受的，咱也一分不取！”

　　柳扶风想起了原妙契送他糖葫芦的事。好像是这个理。旁人待他好，他只要还得起，可以坦然接受，以后再报答。若是他还不起的，他便不该收受。他随宁如海过了十年，宁如海从未教他人情世故。如今秦清影要教他，他从善如流地道：“……待人接物，我有许多不懂，还要向二娘学。”

　　“你肯学就好——我们是俗世中的人，不同于飞禽走兽，正因懂得互利互惠。譬如铜钱，铜钱是什么？是人与人交换彼此富余之物的凭证，是约定，是信用。这就叫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柳扶风哪曾听过这等言论，心道：“原来钱财还有这样好的含义，我却不知道。”

　　“小主大大方方的，这样好的谈吐，与别家孩童就是不同，真有些家主当年的气派。”

　　他听了秦清影的教训，现学现用，得到贺喜人这样的夸奖，总算是过了抹不开面子的关。

　　到了夜里，他在北院的住处拾掇出来了。

　　虽说整个柳氏大院不知有多少进，但到底只是姓柳的人家围在一处，世代加盖房屋。

　　真正有祖上侯府规模的是北院。北院四进四出。前院待客兼议事。第二个院子也多以景观和客房为主。第三个院子是柳云天幼时的住处，如今给了柳扶风。后院则是柳云天和秦清影的住处。

　　后院除了正房，在西北角落还有一座绣楼。绣楼向内砌成封闭的回字形状，开天井设假山鱼池。柳梦娣住在此处。柳梦阳却只有白天来，夜里睡在正房花罩槅扇里，也就是柳云天和秦清影卧房隔壁。这本是她姐妹俩幼时的住处。柳梦阳仍住在此处，一来是她的性子黏些，二来是她的孝心颇重。

　　吃罢晚饭，秦清影张罗安歇，点派丫鬟伺候柳扶风。

　　“母亲，”大妹妹柳梦阳忽地央求道，“孩儿想和哥哥睡。”

　　秦清影怔了一怔，笑道：“你只问你哥哥愿不愿意。”

　　柳扶风当然是愿意的，却不知和亲妹子同睡是否合乎柳氏的规矩。

　　秦清影故意板起瓜子脸：“这两年你二人随我住正房是可以的，过几年各住各的！”

　　柳扶风和柳梦阳挤了一处。正房花罩隔出来的小房布置得甚温馨，房中两张床，其中一张本是丫鬟桑榆的床。丫鬟桑榆兴高采烈地搬去了偏房，她是个大姑娘了，早就不想和主人主母睡一处。

　　柳扶风卧在床上，兀自整理着思绪。这一日见过了好些人，发生了好些事，他要消化一阵。

　　“哥哥。”柳梦阳爬上了他的床，小小的身躯穿着亵衣，一下子钻入他的被窝。

　　柳扶风吓了一跳。柳梦阳真是不认生得很，把小脑袋拱进了他怀里，抬眼冲他一个劲傻乐。

　　柳扶风忍不住也乐了，她是这么小，比他还小，就像一头在他的被窝里蹦跶的小鹿。

　　“我给哥哥变戏法。”

　　“什么戏法？”

　　烛光在墙上映出了一只飞翔的小鸽子。柳梦阳扇动着两只交叠的小手：“哥哥，你会不会？”

　　柳扶风笑了笑，学着她幼稚的手势，在墙上映出另一只小鸽子。从前灯油须得省着用，就差没有凿壁偷光，他看书还来不及，哪里玩过这些？他由贫到富，自有许多纠结。他这个大妹妹却心地纯良，眼中没有贫富贵贱之别。他和她这么窝成一团，心中暖洋洋的，不由得少了许多烦恼。

　　“我和妹妹一起睡的时候也常这么玩的。不过她近来说，她长大了，不和我玩这些了。”

　　柳梦阳说的是柳梦娣。想起那个面容极冷的小妹妹来，柳扶风心中又添了一丝惆怅。那个小妹妹孤零零的，又十分我行我素，他想和她亲近，却一句话也搭不上。大妹妹和小妹妹同样是他的妹妹，他应当一视同仁。可是如何才能与小妹妹搭上话？他第一次发现，他实在是不会与人打交道。

　　柳梦阳比比划划地道：“哥哥、妹妹和我是三只小鸽子，住在柳树上的小窝里。柳树这样高，窝这样小。要立稳啦，要一条心，不然小窝一翻，掉下去。那可就……可就鸡飞蛋打完蛋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柳扶风忽然发觉，这个大妹妹有一股大智若愚似的稳劲。

　　柳梦阳流露出受教的神气，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总是做梦。妹妹也常做梦。她梦见她变成了弟弟。我却梦见我有哥哥。妹妹说我傻。”

　　“梦中的哥哥，”这便说得有些悬了，柳扶风逗她道，“是我这样的吗？”

　　柳梦阳害羞地点头笑：“梦中我是大姑娘，哥哥也是大哥哥。有时哥哥牵着我的手，就像这样。有时哥哥就像一阵风，我追着哥哥跑。有时我抱着哥哥，哥哥却看不见我，和旁人说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柳扶风抚开她的小手，看着她手心的血茧，想起了白昼秦清影带着两个妹妹站在祠堂外的事……秦清影没有子嗣，受柳氏堂亲的气。想来两个妹妹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把自己的手与柳梦阳的手贴在一起：“梦阳，你……受苦了。”

　　柳梦阳看着他，轻而缓地眨了眨眼。他又问：“好妹妹，你这手怎么伤的？”

　　柳梦阳道：“练剑磨出来的。爹爹总是发愁，说剑法后继无人了。我想替爹爹分忧……”

　　“剑法对柳氏来说很紧要么？”

　　“嗯，爹爹是这么说的。”

　　“这样罢，哥哥以后学剑，你只做你喜欢做的事。”

　　“可是，”柳梦阳笑得很甜，甜蜜中又透出苦恼，“我也不知道我喜欢做什么。我喜欢爹爹、母亲、哥哥和妹妹。爹爹、母亲和妹妹总是不开心。我想让他们开心，可是我很没用，总让爹爹和母亲争吵，让妹妹躲起来哭鼻子。哥哥来了，母亲才开心。哥哥，你能让爹爹和妹妹也开心吗？”

　　让柳云天开心？柳扶风迟疑片刻，虽说柳云天是他的生父，但他父子二人还没说过几句话。他从前与宁如海过日子，从来不知人情世故的紧要，如今突然有了一大家子人，心中好不迷茫。

　　好在柳梦阳没有催他回答。不知何时，她已把眼望向窗外，满面焦急之色，浑身凝住不动。

　　“怎么了？”

　　“母亲出去了。”

　　柳扶风侧耳谛听，只听见些微虫鸣。柳梦阳冷不丁地爬起身，穿着亵衣便往外追去。

　　“妹妹，你干什么去？”柳扶风披了外袍，穿上一只鞋，跳着穿另一只鞋，险些没跟上她。

　　柳梦阳回身道：“外面风大，哥哥先睡。母亲独自出了院门，我心里有些害怕，去看一看。”

　　听得秦清影独自出门，柳扶风也牵挂起来：“二娘或许还未走远，我去看看，你不要去了。”

　　“哥哥不认得路。我有内功在身，能听一里地，若是有风还能听得更远。”

　　他兄妹两个说着话，已一前一后离了正房。后院静悄悄的没有人了。各房倒还亮着灯，四处悬挂着灯笼，地上一片敞亮。柳扶风突然有些后悔。柳梦阳有内功，便是会武艺。难道秦清影不会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么跟踪秦清影，终归是非礼之举。但他也不能强行把柳梦阳拽回去，不如牵着她在近处随意走动，慢慢地说服她：“妹妹你不必担心二娘，自家的院子，二娘有武艺傍身……”

　　柳梦阳眸中泪光闪烁：“母亲和爹爹吵架，说过要走的话。爹爹不在家，母亲是不是要走了？”

　　听柳梦阳这么一说，柳扶风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他也曾以为宁如海不要他了。

　　这不是他能哄好的。他只能带柳梦阳去看一看。他把外袍披在柳梦阳身上。兄妹二人手拉着手，稀里糊涂出了北院门。摸不清是往哪个方向走，穿过一片小竹林，跳过一条小溪，前方有一道门。

　　秦清影挑着灯笼，立在门前正说着什么话。门是开着的，门里似还有一道白影。

　　兄妹二人躲到近处一棵矮桃树后，泥泞地蹲下来，终于听清了。

　　“你既未婚娶又不肯收徒，”秦清影咄咄逼人地道，“难道任凭一身绝学失传么？”

　　“炼丹术可是很难学的。”白影发话了，声音冷淡却有穿透力。

　　“我说的不是炼丹术，而是你的剑术——柳氏祖宗传下来的《长风剑法》！”

　　“这不是什么绝学，”白影淡淡地，一本正经地，“成仙才是第一等要事。”

　　柳扶风不信鬼神，听了这个成仙是要事的高论，险些没笑出声来。

　　秦清影却身子一矮，提着裙摆跪了下去：“你不肯收风儿为徒，嫂子便跪在这里不起了！”

　　柳扶风笑到一半，见秦清影下跪，幼小的心灵受到震撼，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我已非尘世中人，何必苦苦相逼？”白影晃出门来，瘦高个，看不清面容。

　　到这时，柳扶风已明白，这白影就是东院主柳云君。为了替他拜师供他学剑，秦清影竟向柳云君下跪。这让他想起当初，宁如海送他念私塾时，几乎掏空了家里的银钱，连仅有的玉佩也当了。

　　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些人待他这样好，但他们一定是期望自己将来能够成材。

　　他藏不住了，把柳梦阳牵过去：“二娘你别跪了，是我要拜师学艺。程门立雪，也应由我跪。”

　　柳梦阳见母亲兄长跪了，也与他二人跪作一排。一大二小这般跪着，似在向柳云君示威。

　　“好罢，”过了片刻，柳云君终于松动了，对秦清影道，“应我三件事，传他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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