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秦清影连忙拉起柳扶风，细瓜子脸儿洋溢着欢喜，向柳云君问道：“哪三件事？”

　　“一，他来东院住。二，我令他做什么，你不许过问。三，他若是学不会，你不许再来缠我。”

　　秦清影没口子地答应，见柳扶风还犯着愣怔，急道：“风儿，还不谢谢你二堂叔？”

　　“谢就不必了，我是被逼的。从此你叫我师父。”

　　“师父。”柳扶风叫了一声，抬起头。一个蓬头垢面人比黄花瘦的男子立在他面前。东院主柳云君竟是这样一副形容，穿着一身发白的旧道袍，上面还沾了许多黄褐色的污渍。

　　正思索间，他的胳膊一痛。柳云君抓住了他，把他往东院的门里带：

　　“既已拜我为师，从今夜起，你随我住在东院，一切听我吩咐，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柳梦阳舍不得他，急叫了声：“哥哥！”他连忙道：“梦阳，哥哥学剑去了，你先回去歇息。哥哥有空来瞧你！”他兄妹二人失散许多年，相处了一日，匆匆地又要分开住，难免牵肠挂肚。

　　柳云君却对此无动于衷，只多看了柳梦阳一眼，转头对秦清影道：“你不该让你的女儿习武。”

　　秦清影怔了怔，问是为何。柳云君道：“她承不住，再练下去，两年便死。”

　　此话一出，不但秦清影呆了，柳扶风也呆了。

　　柳梦阳不知所措，扯了扯秦清影的衣摆：“母亲……哥哥……二堂叔……我做错了事吗？”

　　秦清影脸上浮现出烦恼之色，呵斥柳梦阳道：“嚷嚷什么！当初是你缠着你爹学剑，还嫌你们姊妹俩给我惹的麻烦不够多？”转眼她又冷静地问柳云君：“二弟，为何梦阳承不住，是什么缘故？”

　　柳扶风心道：“这位二堂叔一意求仙，学了些相面的伎俩，说的是吓唬人的疯话也未可知。”

　　柳云君却不是在相面：“这个女娃的心脉，天生有一道裂口，气血流转时，膻中有杂音。她不练气，心脉的裂口还不会撕扯到如此地步，越练越糟。想要她活命，趁早让她停手。”

　　柳扶风又听柳云君与秦清影说了些“无药可医、卧床静养”的话，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没事的，”反倒是柳梦阳，在听懂自己得了病之后，松了口气安慰他，“我会乖乖的。”

　　柳扶风也只有强颜欢笑，让柳梦阳好好地养身，心中想到：“我的生母死了，我离乡来到此地，还哭了一场鼻子。可曾想，世上有许多比我更不幸的人。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幸之事。人活着就是要和这些不幸较量。大妹妹患了这个病，是她的不幸。好在她生性豁达，没有放在心上。我能做的事，也就是好好地练剑。待得学成之时，我便能回到北院，全心全意陪在她身边，好好地照顾她。”

　　他与秦清影、柳梦阳道别，随柳云君进了东院。

　　东院鬼气森森，到处是一块块的田地，还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在院里，黑灯瞎火看不分明。

　　一个仆人也没有，房全是空荡荡的，只有正房亮着光。正房不像住人的地方，房中放着一座炼丹的鼎炉。火烧得正旺。四下里散着未用的炭火。鼎炉后是道家的神像，熏得黑魆魆的骇人。

　　满屋子药味，又辣又甜又酸又苦，别提有多刺鼻。

　　柳云君扛来一卷满是尘埃的毡子，扔给他，教他自寻角落铺着睡，也没说给他盖什么被子。

　　他只能蜷身凑合。所幸暮春时分，又有炉火在，不是很冷。临睡，他看了柳云君一眼。这位二堂叔的睡姿，比蝙蝠还要奇特，是盘在蒲团上坐着睡。一夜无话。翌日醒来，他正式拜柳云君为师。

　　柳云君没有急于教他剑法，打发他去院中田里摘菜做素斋来吃，吃完饭洗了碗，让他独自看着鼎炉的火候。火候有什么好看的？他望着火坐了一会，想起了原妙契的话：

　　“气有五种，阳、刚、阴、柔、毒。可在火前练阳。”

　　“二堂叔是要我仔细观察火的气，练一练望气术？”他这么想着，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火不尽是橘黄色的，内红外橙，火尖儿明黄，再往外还有薄透的气焰。

　　透过气焰，鼎炉的纹路有些扭曲。他尽力把目光放远，追逐着气焰，直至看不见为止。

　　如此看了几日鼎炉，他的心静下来了，大致知晓什么时候应当添炭，什么时候应当扇火。

　　“——我这一炉冰魄丹，真机已满，到了结丹期。须用六候升候，纯青的静火。”一日，柳云君坐在院中的矮桃树上，吃着一只汁水四溅的桃子，用脚逗着守在树下的大黄狗，把柳扶风叫来道。

　　“师父，何为纯青的静火？”柳扶风哪里听得懂这些鬼话。他现下蓬头垢面也像个小疯子。

　　“纯青就是纯青。静是不许有变化。火色不能青白也不能青黄——若是青白，你把炭掏开铺散，用嘴慢慢地吹，不许用蒲扇。若是青黄便添炭。我这一炉丹价值千金，坏了让你北院赔。”

　　柳扶风习惯了这位二堂叔古怪的性情，不由得想到了一个问题，鼎炉一刻也离不得人看管，他没来东院的时候，二堂叔一直守在鼎炉边，不吃喝拉撒的么？他有些怀疑，火候并不是那么要紧。

　　他故意懈怠几分，只等炉火快变化了，才慢慢地吹几下，或添几块炭。很快，柳云君又把他叫了出去，摘了根桃树枝，一边在他身上抽打，一边骂他偷懒。痛得龇牙咧嘴，他还不忘问：

　　“师父，你离得这么远，怎么知道火候不对？”

　　柳云君冷笑：“教你死了这条心——为师闭上眼也可望气十里，你放个屁也知道。”

　　原来，习武之人对气的变化最是敏感。他须得守在炉边看火。柳云君则离得远远的，只要略一运功，就知晓那炉火的阳气如何。这是望气术的最高境界，不再依赖双目，而是入定感知。

　　柳扶风学了起来，阳气是热的，并不难感知。他只是要记住冷热变化，让自己变得敏锐。而在吹炉火时，他也颇体悟了些关于吐纳的心得。譬如，如何将一口气出得最长而又最均匀。

　　一个月之后，当他完全把握住正房鼎炉的气和火候的变化，能立在门槛外看炉吹火，柳云君终于开始讲解柳氏《长风剑法》的炼气术。他本就天资聪颖，纳天地之气入丹田，让气在体内流转，吐纳与剑式相结合，如此种种均是一学即会。师父领进门，剩下的，就是他个人的勤修苦练。

　　鼎炉里的冰魄丹到了降火阶段，柳云君须得亲自把控，无瑕再管着他，时常放他出去走动。

　　他又来到原妙契曾带他去的那片樱花林，把除了阳气之外的其余几种气也一并察练。

　　他感到自己有些不同了，练剑时不再气喘如牛，但无论如何，也不如原妙契迅疾流畅。

　　“哥哥——”这一日，自樱花林归来，柳扶风正提着软木剑走在回东院的路上。斜刺里突然钻出个小丫头，逮住他便叫哥哥。他本以为是柳梦阳，定睛一看，却是那个面孔极冷的小妹妹柳梦娣。

　　这会柳梦娣的面孔并不冷。她笑着，笑得没有丝毫内容。他瞧不出到底她在笑什么。她怕是还不知道柳梦阳生病的事。“哥哥，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不认得我啦，你的剑练得怎么样了？”

　　他小心翼翼地道：“我认得你，你是梦娣妹妹。之前一直忙，没能和你说上话。”

　　柳梦娣的眉毛皱了一下，转脸看向别处，声音仍带着笑：“陪我练剑好不好？”

　　“好是好，”柳扶风很乐意借此机会与这位小妹妹亲近，“就是哥哥的剑法尚未练成……”

　　“那有什么！我只愁没有人陪我练剑！这里不是个练剑的去处，哥哥，你随我去我那儿罢！”

　　这么说着话，兄妹二人回了北院，进了柳梦娣居住的绣楼。绣楼最顶层修做凉亭的样式，能将整个柳氏大院尽收眼底。柳扶风凭栏而望，心旷神怡。柳梦娣道：“这便是我平日练剑的地方！”

　　柳扶风道：“高处练刚，密室练阴。妹妹的剑法走的是刚猛的路子？”

　　柳梦娣无不得意地笑着说道：“我家的《长风剑法》，将阳、刚、阴、柔四种气一起练。这四种气须得齐头并进，哪一种也不能多不能少。不然，多出来的或者亏欠的，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妹妹说的是。若是一种练多了，依赖这一种，形成固有的风格，便难以纠正了。”

　　“我只刚和阴练得多了一些，大堂叔让我慢慢纠正呢，一般人是很难察觉的。”

　　说到剑法，两人似乎融洽了。柳扶风渐渐发觉，这位小妹妹是打心底对剑法充满了热情。

　　“妹妹你很喜欢剑么？”

　　“不然呢，哥哥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干嘛要学它？我可不是那种勉强自己的人！”

　　柳扶风陷入沉思，他喜不喜欢剑？这很难讲，万事开头难，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念书。一件事，他在不了解时，是很难喜欢上的。一旦了解了、擅长了、获得了亲人的认可，他便喜欢了。

　　柳梦娣说的勉强，指的应是柳梦阳。想起大妹妹的病，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好了，话不多说了，哥哥看剑！”

　　柳梦娣自墙边兰锜里拔出一柄剑，闪身便刺柳扶风。这一剑如长蛇出笼。

　　柳扶风原地斜身，木剑自下提起来挡，剑尖抬半个弧，巧劲弹开她的剑。

　　这一式名为“风荡梅花”，运得是柔阳之气，姿态极温和潇洒，正是哥哥对待妹妹的态度。

　　柳梦娣举剑又刺，使的尽是“破山送雨”、“倒海掀江”这等阴狠刚厉的招式。

　　见她越来越快使出了五六分功力，他有些吃不消了，只得越来越慢，在自保中寻找转机。

　　兄妹俩过了百余招，柳扶风被柳梦娣打翻十余回。他的衣服也被剑锋划破，身上添了好几道血口子。但他颇有当哥哥的自觉，并不气恼。小妹妹是个武人的性子，这或许就是她与他亲近的方式？

　　柳梦娣拉他起来道：“哥哥，你随二堂叔学了一个月的剑，还这样差劲！他教了你什么？”

　　他将看鼎炉火候的事讲了一遍。柳梦娣嘲笑不已。待听得柳云君教了他炼气心法，她的脸色沉了下去，皱起了眉头。他问她怎么了。她忽而冷笑道：“二堂叔教错了，他是在害你！”

　　“二堂叔教错了？教错了什么，”他听得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害我？”

　　柳梦娣不答话，领他下到绣楼二层的暖阁，替他料理剑锋划出来的血口子。

　　“——哥哥，我不小心伤了你。你先答应我，不要向母亲告状。不然，她定会打我的！”

　　柳扶风本也没想告状，见这位小妹妹取出伤药给自己涂抹，反倒满心感动。

　　柳梦娣又翻出一件宽衫给他穿：“练功受伤本是常事，唯独母亲见不得，须得瞒着她。”

　　他点了点头，心道：“小妹妹定是吃了许多苦、受过许多伤，才无师自通学会了包扎伤口。”

　　柳梦娣这才道：“我说二堂叔害你，是因为他教你的是仆人的剑法，不是嫡系的剑法！”

　　听她说来，《长风剑法》有两套。一套是嫡系练的，心法毫无保留。一套是仆人练的，心法不全，按这一套炼气，以后必有一处是罩门。罩门即是弱点。有了罩门，仆人便不敢犯上作乱。

　　他似懂非懂：“我始终练不好剑，使快了剑便要栽跟头，原来是有罩门么？”

　　柳梦娣义愤填膺地道：“是呀！二堂叔没把哥哥当自家人。我这里有嫡系剑法，哥哥拿去看！”

　　柳扶风拒绝了。秦清影请柳云君做他的师父，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怀疑这两位长辈。

　　柳梦娣坚持要拿给他看，从一个带锁的匣子里取出一本书。

　　书衣上写着《嫡系长风剑法》六个字，墨色尚新，里面是些小人图画和炼气运气心法：

　　“哥哥，你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人。这个家要靠你来支撑，你还要去江湖中打坏蛋，怎么能学仆人那不中用的剑法？你只管拿去看。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就是！”

　　他仍是不愿：“多谢妹妹的好意，既然嫡系剑法是柳氏的秘宝，那么不问自取是为贼。”

　　柳梦娣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噗嗤笑了：“哥哥你怎么这样笨？这是父亲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他教我不要向你说明真相，只盼你自己好好习练，以便日后考察你一番。你就拿着练罢！”

　　他拗不过柳梦娣，接过书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因图画居多，不一会儿，他便看完记住了。柳梦娣见他又把书还了回来，不相信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问了好几遍他记住了没有。

　　“我全记在心里了。好妹妹，你快收起来罢。这么要紧的东西，不要因我弄丢了。”

　　傍晚，丫鬟桑榆来传饭，兄妹二人一起出了绣楼，前往北院正房见秦清影和柳梦阳。

　　“我说你这妹妹认生罢，”秦清影见他兄妹二人结伴而来，无不欢喜地对柳扶风道，“这便好得像一个人了。梦娣啊，你已是快九岁的人了，不要只顾着玩，向你哥哥学着些，该懂事了！”

　　柳梦娣冷笑一声，不理秦清影，只顾拉着姊姊柳梦阳说些趣事。两个妹妹嘻嘻哈哈吃着饭。

　　柳扶风插不上嘴，不知柳梦阳的病如何了。好在柳梦阳在说笑间隙里，向他眨巴了几次眼，大有安抚之意。见柳梦阳精神颇佳，手心的血茧已消退，像是近来不再辛苦练剑，他始才放下心来。

　　吃罢饭，柳扶风仍回东院。睡在毡子上，忽觉浑身发痒，他伸手挠，指腹一片湿滑——白昼受的剑伤竟流出了脓水！他心道：“小妹妹说，那伤药见效快，涂了会痒不能挠。明日再看如何。”

　　翌日起身，他一看伤处，坏了，翻开的皮肉已开始溃烂发臭。他舀水清洗一番，想到：

　　“都怪我，说了不能挠还挠。定是我手脏，伤口才恶化至此。”

　　他答应柳梦娣，不能向旁人说他受伤的事。趁柳云君守着鼎炉炼丹，他自去书房翻看医书。

　　柳云君好炼丹，书房有许多与岐黄术有关的书籍。他把《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以及辨识草药的书摊开，查阅关于利刃划伤和化脓的记载。这些书提到的法子，皆是放脓血敷草药。

　　他来了兴趣，心道：“小妹妹会涂药治伤，我也应当学起来，以后便不必花钱看病了。”

　　他在东院药田里摘连翘叶和败酱草，在北院墙边寻得几个银花苞。伤口已烂得发麻，拿火燎过的针刺破也不痛。如此放了脓血，敷上捣成泥的草药，他又在柳云天的药匣子翻找，拣出应对的饮片，煎了一副药给自己喝。想到此举无异于偷药，他暗地里决定，以后要加倍地伺候柳云天。

　　这夜里，他浑身滚烫口唇干裂，挣扎起身喝了药，心道：“忍一忍，不能让二娘知道。不然，二娘护着我，定要斥责伤我的小妹妹……我和小妹妹才有了交情，不可因此事让一家人失了和气。”

　　他一心想要与小妹妹和睦相处，辗转反侧只是强忍。幸而年纪小恢复得快，外加有些微习武的底子，他硬撑了两三日，伤口终于开始结痂了。他心有余悸地想到：“怕是我的药配得不好，才害出这一场热。以后我要多看医书，不然，胡乱把自己治死了，还会连累二堂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