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吃早午饭的光景，祭完祖出祠堂，柳扶风待要与秦清影及两个妹妹说话，没想到突然刮起阴风。黑云从海面吹来，眨眼大雨倾盆。这个鬼天气。众人无遮无拦地立着，登时乱了套，各寻主子伺候。

　　“风儿，往二娘这边靠着些。”秦清影见势不好，解下绕肩拽地的宽缎帔帛平扯住。

　　帔帛一片旖旎的光，棚子般地罩住了他。风雨不再落下来，他不明所以地抬眼看。

　　秦清影的细瓜子脸儿落满了雨，眼中却是说不尽的怀爱：“你伤寒才好，可别着了凉。”

　　他心头一震。二娘待他好，他知道，但究竟有多好，此刻才见分晓。他不免有些惶恐。

　　“二娘，我没事，你不必……”他说着话，无意间一瞥，却见两个妹妹晾在雨中——

　　大妹妹柳梦阳，年方九岁。她的雪青色襦裙已湿得不像话。见他看她，她勉力眨开湿沉的睫毛，一开口咽了些雨水到小嘴里，呛得咳了一声。她也拿小手来捂他：“哥哥乖，不要着凉！”

　　小妹妹柳梦娣，比柳梦阳还小一岁，却比柳梦阳高出许多，几乎和他一样高。她生得颇有英气，面孔却极冷。此刻斜睨着他，她一言不发，脱下秋香色外袍，护在姊姊柳梦阳的脑袋上。

　　柳扶风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一步跨出帔帛遮挡的范围，想要陪秦清影及两个妹妹淋雨，却恰好撞进了一把伞里。撑伞的是柳老夫人派来的仆人，对秦清影道：“老夫人让我先带小主回去。”

　　柳扶风要秦清影和两个妹妹先撑伞走，秦清影却道丫鬟桑榆已去拿伞了坚持要他先走。

　　秦清影笑道：“二娘和你两个妹妹都有武艺傍身，淋雨不碍事。风儿你病了才叫麻烦呢！”

　　柳扶风便伏在仆人的背上，跟着柳老夫人的轿子，借雨伞遮挡往北院走。越是走，他越是无法忘怀方才那一幕。“我的妹妹……”他想到，“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有二娘还有两个妹妹……”

　　北院前厅早早地摆好了筵席，本来是摆在海棠花下的。雨来得匆忙，仆人丫鬟把桌子放到了正厅、抱厦和游廊内，又端来火盆供客人烘衣。近千人一面赏飞雨落花，一面吃酒，倒也十分快活。

　　柳老夫人坐的是正厅，左手边紧挨着柳云鹤、李杏儿和宝儿。

　　秦清影、柳梦阳和柳梦娣换过衣物也来了。秦清影贴着柳老夫人右手边坐，身旁是柳扶风。

　　柳梦阳坐到了柳扶风右侧，捧着小手哈气揉搓。

　　柳扶风忍不住问：“……冷么？”他从未和同龄女孩儿说过话，即便是搭讪亲妹子也有些生涩。

　　柳梦阳似乎天生就有一股娇憨劲儿。听他这么问，她竟笑着在桌下把小手递给他。

　　他握住她的手，只觉这大妹妹的手十分冰凉又十分粗糙。他低头看，她手心全是血茧子。

　　“哥哥握着，”柳梦阳轻声说道，“便不冷了。”

　　柳扶风的心颤了一回，涌上一种奇异之感。这就是他的亲妹子，与他血脉相连……

　　秦清影见他兄妹如此亲近，脸上是一片欣慰之色。她再往旁边看，却见小女儿柳梦娣一直站着。

　　什么缘故？西院的宝儿也爱柳梦阳，和柳扶风一左一右贴着柳梦阳，占了本该属于柳梦娣的凳子。柳梦娣便站着，冷笑着不说话。“快坐下！”秦清影呵斥了一句。

　　“家里添人了，有我的座儿吗？”有意要让秦清影难堪似的，柳梦娣刺一眼秦清影，又横一眼柳老夫人，只是不看柳扶风，冷飕飕地说道，“搬个小板凳，让我坐地上就是了。”

　　柳扶风这才去看柳梦娣。一个八岁的小妹妹能说出这番话，不可谓不惊人。他要起身给她让座，柳梦阳却也要起身让座。他兄妹两个还手拉着手，此时心意相通，不禁相视一笑。

　　“谁让我家小侄女受气啦？”这个当口，柳云鹤先起身了，“来来来，跟大堂叔坐！”

　　柳梦娣哼了一声，让柳云鹤搂了过去，一脸的不高兴。

　　柳云鹤指着宝儿，骂李杏儿道：“看你生出个什么东西？七岁还不懂吃饭落座的规矩！”

　　李杏儿心知是宝儿占了柳梦娣的凳子，连忙赔笑脸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叔侄二人挨着坐，暗自骂道：“贱人生出的小浪蹄子，当着老妖婆欺负我，看你得意到几时？早晚一家让狗日了！”

　　柳梦娣方才让秦清影呵斥了，这会子见李杏儿也挨了训，自觉面上好看了些，这才坐下。

　　柳扶风却想到：“二娘说大堂叔曾逼我生母就范。他却对我小妹子这样好，也许改邪归正了。”

　　宝儿见柳云鹤发火，哇哇地哭嚎。柳老夫人心疼孙儿，明知柳云鹤是在打圆场，却也责备了柳云鹤几句。“大堂叔呀，什么时候陪我练剑？”柳云鹤待要说些场面话，柳梦娣却依偎着他问。

　　“女孩儿练什么剑！”秦清影冷不丁地道。

　　原来，祖宗柳别绪定下的规矩，《长风剑法》传男不传女，怕传了女子，女子出嫁后剑法外流。

　　到了柳云天这一代。柳云天苦无子嗣。一身武艺没有传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他这个人十分开明，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便想通了，这是命。前世欠了两场风流债。他认命了。

　　一日，大女儿柳梦阳见柳云天长吁短叹，抚着他眉心的川字问：“为什么爹爹总是皱眉？”

　　柳云天不指望柳梦阳能明白：“蜃楼未灭，我的剑法却后继无人。武林正道……”

　　柳梦阳听了便道：“孩儿愿为爹爹分忧。”

　　柳云天抱着她苦笑：“你是女孩儿，学了为父的剑法，便不能嫁人了。”

　　柳梦阳不知何为嫁人，仍旧抚着他的眉心：“孩儿愿为爹爹分忧，只不要爹爹皱眉。”

　　本是父女间的玩笑话，但柳梦阳坚持要学剑，柳云天也就动了念头——传授剑法何必拘泥于男女？大不了给柳梦阳找个入赘的夫婿。他这一教不要紧的，柳梦阳有着奇高的武学天赋。这天赋不在剑式而在炼气。随后，他的小女儿柳梦娣也吵着要学剑，比她姊姊还厉害，天生是学剑的料子。

　　为这件事，秦清影没少和柳云天争吵。两个女儿都练剑，她不愿。尤其是小的这个，学了剑便孟浪了。约莫是在柳梦娣五岁的时候，这小丫头竟把剑放在裙下，对她道：“娘，我也长雀儿啦！”

　　秦清影气得扇了柳梦娣一巴掌，这一掌用了五成功力，柳梦娣在床上躺了半年。

　　从那以后，柳梦娣便和秦清影生疏了。倒是柳云天去问柳梦娣，怎么闹出这等事来。

　　柳梦娣冷冷地道：“是你们逼姊姊学剑！我若是弟弟，姊姊便不会受苦！”

　　柳云天听得心凉了半截，自感是做错了事，从此心灰意冷，不再传授剑法给两个女儿。

　　可柳梦阳已掌握了内功心法仍是勤修苦练。而见姊姊如此，柳梦娣也加倍地习练，柳云天不教她剑法，嫌她是女儿身？那好，她向别人学。她便缠着男子。最终还是柳云鹤有一搭没一搭教她。

　　柳云天和柳云鹤是堂兄弟，碍于情面不好制止。秦清影三令五申，不许柳梦娣去西院学剑。这反而让柳梦娣与柳云鹤更亲近了许多，只觉在这柳氏大院里，就属这位大堂叔最疼她了。

　　此时，柳梦娣问柳云鹤何时陪她练剑，摆明了是要气一气秦清影。

　　秦清影气得够戗，柳云鹤是什么货色，她心里清楚得很，却只能说“女孩儿练什么剑”。

　　“女孩儿嘛，也有习武的先例，”柳云鹤笑道，“嫂子的断鸿刀不是一绝么？大哥教我两个侄女剑法，开明得很哪。何况，玲珑塔建成之后，武林正道便是一家。《长风剑法》早晚要传给外人的，何况自家人呢？不过，嫂子也没说错。女孩儿还是要学会伺候人的本事，这样才能讨得夫家欢心。”

　　秦清影缓了口气也笑道：“是啊。云鹤你可是个大忙人。北院的琐事，你便不要管了！”

　　柳云鹤望向柳扶风：“不能不管啊。大哥不在家，嫂子一个人辛苦。兄弟能帮衬就帮衬，应该的——风儿今年有十岁了罢？这个年纪要学剑，可是不小了。嫂子试过了没有，风儿的天资如何？”

　　秦清影叹气：“哪有什么天资？一个笨孩子，还不如宝儿，什么都不会，慢慢地教罢。”

　　柳扶风并不认为自己笨，怕秦清影对他失望，他张嘴想讲学剑的进展，秦清影却拍住他的背。

　　柳云鹤的面色一发地亲切：“风儿还不如宝儿？我看嫂子你太谦虚了。风儿这双招子亮得很。他看着我，我便觉得，这眼睛似曾相识，会说话似的藏了许多心事。挑练武的苗子，就是看眼睛，看身骨。我看风儿不一般！交给别人带是糟蹋了，不如交给我，我传他正宗的《长风剑法》！”

　　秦清影噗嗤乐了，掩面笑了一回，神色松快起来，仿佛带了些媚态：“得了！总来我这里献殷勤，安的什么心，不怕你大哥揍你？你还是顾着西院些罢，一天到晚不挨家，李妹妹见天和我抱怨呢。你什么时候把酒戒了，什么时候再和我说话。你离得远远的，可别把我北院的孩子带坏了。”

　　柳扶风隐隐约约听出来了，秦清影不愿让柳云鹤传授他剑法。他一个新来的小娃娃，摸不清这一家的门门道道，只道：“大堂叔的学问太深了。我什么都不会，等会了，再向大堂叔讨教。”

　　他一脸孩子气的懵懂，又颇有文弱的书卷气，把剑法说成学问，惹得众人笑了一场。

　　柳云鹤也笑道：“不会就要学吗。立在旱地上是学不会泅水的。找了谁当师父？”

　　秦清影替柳扶风布着菜：“原本呀，让原家小子随便教些儿与他。那小子却推说教不了。”

　　众人劝了秦清影几句。秦清影只道要物色耐心的师父，若没有称心的，便等柳云天回来再商量。

　　“我敬嫂子一杯。嫂子真是用心良苦，比教养亲生的还用心，择师比得上孟母三迁！”

　　柳扶风听了，深以为然，打心眼里感激秦清影。

　　秦清影待他如亲娘，他是彻彻底底地与这一家人融洽了，却有人要划清界限。

　　见众人围绕柳扶风说话，柳梦娣啪地放下筷子，道了声“吃饱了”，跳下凳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小妹妹好似在生他的气，柳扶风察觉了这一点，压低声询问秦清影：“二娘……”

　　“小姐脾气娇惯坏了，”秦清影料到他要问什么，不以为意地道，“还认生，处久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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