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大船开走的翌日。寅末时分，一群丫鬟端着一盘盘物件，喜气洋洋地闯进了原家。

　　柳扶风睡得正沉，忽地双足悬空，睁眼一看，是丫鬟们架起了他。

　　两双手将他裹入一水儿的绿衣，水绿立领半臂，天青缎子衫，软烟罗外袍。

　　两双手替他穿裤鞋。月白裤子，清水白绸袜，银沿儿黑鞋，都是崭新的样式。

　　他常年扎着两个羊角的小脑袋也被捯饬了一遍。密齿梳蘸冰麝油，细细地刮，刮得头发油汪汪香喷喷地披散下来。又自耳后各梳一股发结于顶，罩了个亮银小束发冠，用雪柳簪牢牢地插住。

　　“风爷，今个认祖归宗了，奶奶等着你呢！”丫鬟桑榆半跪在地上，伺候他洗面。她用一盒太真红王膏，给他洗掉了大半盆泥水，又换了一盒扬州造的面脂，硬生生给他抹出玉光来。这还不算完，还要敷粉。“风爷生得这样英朗，只是肤色差了些，以前风吹日晒糟蹋了。我们只今日搽一回粉，应付一下老夫人，好不好？乖乖儿的，以后仔细养白净了，便不须涂粉啦。”

　　这是嫌他黑。柳扶风揽镜自窥，绿衣是把他衬得更黑了。这一身华贵的绿衣，穿在富家子弟身上，或可说是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而穿在面色黧黑、瘦骨伶仃的他身上，就只剩下一个“惨”字。

　　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又香得打喷嚏，把头摇得像是一面拨浪鼓。他晓得秦清影要带他去北院住，却不知从下院搬至上院，有这样繁冗的认祖归宗的规矩。按规矩来没什么不好。但，敷粉？

　　虽未到士可杀不可辱的地步，他的自尊心却也难以承受。

　　“还在磨蹭什么？”两人正拉扯间，家主夫人秦清影提裙进来，牵住柳扶风道，“随二娘走。”

　　柳扶风疾步跟着秦清影，又要顾着头顶多出来的银冠，只听她叮嘱道：“风儿你不必紧张，凡事有二娘在。我们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去祠堂拜列祖列宗，晌午吃一顿团圆饭，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到了西院，走过游廊穿堂，一直进了最里面的正房。房中豪华不必细说，大红大紫颜色，烟雾缭绕。他转过一扇绘有海中仙岛的翡翠屏风。一团绛红色在紫檀罗汉床上动了动。

　　“叫奶奶。”秦清影摇了摇他的小手。

　　他这才明白，那团绛红色就是他的堂祖母：“孩儿柳扶风，来给奶奶请安。”

　　旁边有人端了茶盘过来。秦清影闪身让开了些，给他递眼色示意。

　　估摸着是要敬茶，他将茶盘接到手中，往前走了三步。那团绛红色坐起身，没有说话。

　　他大着胆子，又走了七步，径直走到罗汉床前，跪下身将茶盘托过头顶：“祝奶奶——”

　　这时他抬起眼看。茶盘后，一张山魈似的脸正盯着他。

　　什么缘故？这位堂祖母柳老夫人，生得精瘦，却好打扮，浓妆艳抹。乍看仅有四十余岁，然而她的唇角一抖动，满脸便叠起无数褶子，扑落下许多粉。换作寻常孩童，定要让这山魈脸吓哭。

　　柳扶风却见惯了宁如海化作的伛偻妇人。他近来见到的都是样貌极好的人，这时反而耳目一新倍感亲切。他莞尔，添了几个词，脆生生地说道：“祝奶奶容颜常盛，玉体善保，寿比南山不老松。”

　　柳老夫人也是昨日才知道柳云天有个私生子。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柳氏人丁不旺，她一方面期望柳云天能纳妾生子，一方面又不期望柳云天的儿子比她西院的孙儿强。柳云天的儿子，最好都像柳云天一样，脚踏实地做事，把银子往她西院搬，好好地孝敬她，好好照顾她的孙儿，那才像话。

　　“这孩子说的话是你教的？”柳老夫人搁下烟斗，接过茶，转脸对秦清影道。

　　秦清影上前笑：“我自是没有教他。他这些话呀发自肺腑。堂婶这样好容貌，小娃娃见了也要说容颜常盛。我是他二娘，他还未夸过我半分呢！我只以为他是个小呆子，岂料突然开了窍？”

　　柳老夫人有了笑模样：“好好好，我看出来了，他确是你院里的孩子，像你一样鬼机灵。”

　　“可不是？我们北院的人前人后都把堂婶放在心里，不像有些人总是编排些瞎话挑拨咱！”

　　秦清影给柳老夫人捶上了腿。柳老夫人皮笑肉不笑：“我心里有数。”

　　秦清影又道：“堂婶既然说了三个好字，是不是些须给些儿赏？”

　　柳老夫人开怀了：“人家孩子还没讨赏，你倒来讨，多大的人了，羞不羞？”

　　柳扶风跪了许久。始终没有人让他起身。到这时，他总算福至心灵，明白差点什么事了。

　　“奶奶给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他并不习惯向他人讨要赏赐，但也只能涨红脸笑起来。

　　柳老夫人自怀中摸出一把长命锁，锁前有“长命富贵”的字样，锁后有“柳扶风”三个字。

　　“谢谢奶奶。”这长命锁，他总看别家孩子戴，万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一把。

　　三个人有说有笑，忽听房外有人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见奶奶还不乐意！”

　　李杏儿牵着一个七岁的孩童走进来。“是你鹤婶子和宝儿弟弟。”秦清影对柳扶风道。

　　柳扶风看向那名为宝儿的孩童。宝儿生得白嫩娇气，揉着眼睛哭得伤心。柳老夫人登时下了床，把宝儿抱进怀里：“乖宝儿，可怜哟！一大早就要起床。不哭，看哥哥。这是谁？你的风哥哥。”

　　柳扶风叫了声“鹤婶子”，又叫了声“宝儿弟弟”。

　　宝儿蹬在柳老夫人怀里，睁着水汪汪的眼瞧他。李杏儿也瞥了他一记，无视了秦清影，转头对宝儿道：“叫风哥哥。”宝儿一下子扭开头，把脸埋在柳老夫人肩头，仿佛还在伤心，谁叫也不搭理。

　　“云鹤呢？”柳老夫人对李杏儿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来？”

　　李杏儿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擦了擦眼泪道：“爷们在哪里快活，娘你不做主，我管得了他？”

　　柳扶风在旁看得新奇，这西院一大一小娘俩都在掉眼泪，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柳老夫人呵斥道：“自家的爷们，你都把不住，怨得了谁？看看你秦姊姊，人家北院便好好的。你也该反省反省自己，一个妇道人家，相夫教子上点心，云鹤也不至于整日价往外跑！”

　　“娘啊！”众人正谈论着柳云鹤，便有男子迈脚进来。这男子步伐不稳，身上一股子酒味，外袍里层的下摆还扎了一半在裤腰里。秦清影见了，轻声对柳扶风道：“是你大堂叔柳云鹤。”

　　柳云鹤在房里转了个圈，把李杏儿搂在怀里，软泥似对柳扶风笑：“这个便是我堂侄？”

　　柳扶风抬头望去，一眼望见柳云鹤眼下发白的几道细疤。他心里闪电似的，想起了秦清影说过的话——就是这个人，曾逼他生母就范，至今脸上还有他生母抓出的疤痕！

　　秦清影问柳云鹤道：“怎么不见云君？”

　　柳云鹤笑道：“好嫂子你别管他了。娘啊，我和你说，我来这么晚，正是去见我弟了。娘你也不管管他，占着茅坑不拉屎，什么臭德行？今个是我堂侄大喜的日子，认祖归宗不是？我去东院找他，他放狗咬我。这些年他有什么功德？挣不了银子，也不来探望娘你。快把东院收回来罢！”

　　柳老夫人道：“云君是出家人。他在院子里念经，替我们柳氏祈福。那也没什么不好。”

　　李杏儿也对柳云鹤道：“就是。你这裤子也是狗咬掉的？这狗还有股子脂粉香气哩！”

　　柳云鹤佯怒：“你这贱人又讨打了，看在娘和嫂子的情面上，我且饶你一回。”

　　众人打点好祭祖的一切，一齐动身往北院去。柳老夫人的轿子走在最前，儿孙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放炮竹。出了北院后门，又沿着一条较窄的胡同，走了三四里地，有一片宽阔的场子。

　　这场子设有香炉等物，此时立满了人。轿子落下，秦清影把柳扶风牵至轿前，交给了柳老夫人。

　　柳老夫人领着柳扶风缓步走到祠堂前，接受整个场子近千人的祝贺。

　　“恭迎小主回岛！祝老夫人福如东海无穷尽，祝小主威似长风扬万里！”

　　柳扶风吃了一惊。他来长风岛之后，都是浑浑噩噩的。此时忽然成了千人口中的小主，他终于有些明白这大家族的威势了。柳老夫人垮着眼皮，在香炉中竖起三支高香，转头带他进祠堂。

　　祠堂修得宏伟庄严，里外挂有匾额，“满门忠良、长风不息”云云。两旁门柱还有诗句。

　　匆忙间，他看不全，隐约看见些“功成有意避斋坛”、“万里长风收戍旆”之类的字样。

　　柳云鹤、李杏儿和宝儿跟了进来。“奶奶，二娘怎么不进来？”他回转身，见秦清影仍然立在祠堂外。秦清影正弯腰和立在最前方的两个小丫头说着什么。他忍不住驻足问道。

　　“这是我们柳氏祖宗祠堂，”柳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你二娘只有生出儿子才可以入内。”

　　柳扶风似懂非懂。柳云鹤道：“可怜哟，你二娘不能进来，你的两个妹妹也不能进来。”

　　柳扶风这才知道，外面的两个小丫头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妹妹为什么不能进来？”

　　柳云鹤道：“一儿半女。女儿嘛，只能算半个家里人，早晚要嫁出去和外人睡觉的。”

　　柳老夫人道：“别说废话了。风儿，叩头去。”

　　柳扶风上前叩头，三拜九叩立起身。柳老夫人这才娓娓道来，告诉他牌位分别是哪些人——

　　原来，长风岛本是一座无名之岛。

　　彼时海寇作乱，为害沿海百姓。一位姓柳的将军，奉命来平寇。

　　为了抵御海寇，这位柳将军率军民在此扎根，号长风军，一面开垦种植，一面出海作战。数十年经营，荡平海寇之后，柳将军接受朝廷封赐成为长风侯，封地便是这座岛屿，在此颐养天年。

　　岛中军民也就从此安居乐业，变成了老百姓，相互通婚，大多以柳为姓。他们也练剑，但仅是柳将军根据历代中原剑法和海寇刀法改编的长风军剑法，只适合海战和布阵厮杀。

　　长风岛真正的剑法，《长风剑法》，出现在两代以后，由柳将军的后人柳别客开创。

　　“这是你爷爷。”柳老夫人指着一块刻有“柳别客”的牌位，对柳扶风说道。

　　柳别客是一位天才剑客，自幼性情古怪，不孝顺父母也不与弟弟玩耍，只好读书练剑。

　　他年少时便离家出走，说要游历名山大川拜师学艺，音讯全无。一日，他忽然回到长风岛，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他还带回了大量的金银财宝、武学秘籍和一把名为“飞廉”的奇重无比的剑。他告诉家中弟弟，他已身受重伤，不久于人世。这个婴儿是他的儿子，名为柳云天，托弟弟代为照顾。

　　多亏了柳别客带回的金银财宝和武学秘籍，长风岛柳氏才有了如今的峥嵘气象。

　　柳别客的弟弟，也就是柳老夫人的丈夫，名叫柳别绪。他是个厚道人，订下遗嘱，不但要让柳云天做家主，而且以后柳氏的家主，也只能由柳云天的后人来做。故而柳扶风如今成了柳氏的小主。

　　柳扶风听见“飞廉剑”，想起了宁如海，心中打起了鼓：“宁如海是蜃楼的人，为了抢夺飞廉剑，才劫走我的生母。若没有这把剑，我的生母也不会将计就计，假扮二娘和我爹生出我来。这把剑，是我爷爷柳别客带回长风岛的。莫非，我爷爷和蜃楼有什么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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