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五年后，长风岛，柳氏祖宗祠堂。日头正高，骄阳流金，匾漆烁出一片威光，“长风不息”四个大字精芒炫目。两位年轻官员喜气洋洋，立在一名手持圣旨的太监左右，只听那太监朗声宣道：

　　“柳扶风接旨！”

　　偌大的场子，以西院柳老夫人及北院前任家主夫人秦清影为首，挤挨挨跪倒了数千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良之家，未有平定海寇立下封疆元戎之功，而子孙凋敝潦倒者也。长风侯五世孙——柳扶风，英姿俊爽，文武兼全，去年救护临清段运河盐船一百三十艘，活焚溺官民近千人，协官府捕获水寇六百余人。朕念尔性义行良，克承先祖遗风，嘉兹白衣不忘报国，恢复尔为长风侯，袭三世特延五世。赐金冠及五爪九蟒衣，用慰显扬英灵仁德，畀以殊荣。制曰，德之在人，亲者父母均也。故朝廷追锡之典并逮之，尔生母柳氏及养母秦氏育子有方，各加赠淑人。钦此！”

　　“皇上还有口谕，”念完圣旨，太监的神色和蔼了几分，“皇上说：柳扶风，朕封你为长风侯，许你在青州经营海盐，此事由你的同窗巡盐御史俞天骄操办。朕听说，为了搭载落水的官民，你把你船上的咸鱼扔在运河里，赔了不少银子？扔就扔了，朕不许你再卖咸鱼，再卖时，丢你祖宗的脸！”

　　太监说了这些话，又有个小太监奉来叠好的蟒衣。太监的神色更和蔼了，笑道：“自皇上在京中召见侯爷，兰茵公主便对侯爷念念不忘，衣袍是公主亲手缝制的。侯爷，好好爱惜。”

　　众人领了皇帝的恩典，备金银酬谢，请太监及两名官员去用饭。

　　两名官员按捺不住，行至一名身形高挑、穿罩纱天青色锦袍的男子身前，没口子贺喜道：

　　“子青，不，该叫侯爷了，恭喜。”

　　穿罩纱天青色锦袍的男子没有说话，而是拳手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避开两名官员伸来的手。

　　原在忠忙把两位官员引开：“俞大人、郑大人，我家少……侯爷偶然风寒，不便说话。”

　　姓俞的官员关怀地问道：“那侯爷先去歇息会？午后还有接任柳氏家主的大典……”

　　趁众人寒暄，青袍男子闪身钻出人群，直奔北院书房。

　　书房似遭了贼，账本、算盘、纸笔摊得满地都是，窗户紧闭，漫着一股子呛人的酒气。

　　“好贼囚，”青袍男子眼中有了怒意，抓起纸镇砸那账本堆，口中发出女子的声音，“还睡！”

　　“……一共一万三千八百九十一两！”账本哗啦散开，惊坐起一个容貌相仿的穿亵衣的男子。

　　这男子长发散乱如囚，薄亵衣荡悠悠，敞出一片饱满健实的胸膛，手中还握着一只酒葫芦。

　　他左手抓开乱发，右手倒葫芦胡乱吃酒，酒顺着轮廓鲜明的下巴颏流淌，一双睡眼惺忪难睁，语调混混如梦呓：“拨去各家的分利，凑个整数，连本带利，八千两银子还给王大哥……便了账了。”

　　发出女子声音的青袍男子见状，撕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外袍脱下来扔在他身上，她解开一件厚重的软甲，亮出里层秋香色衣裙——却是已有十八岁的柳梦娣。摘了脚上的大长靴，她挣脱出穿香罗高底鞋的脚来，踢开两团极厚的鞋垫。如此摇身一变，已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柳梦娣愤愤地骂道：“你快起来！这些狗官没个官员样，上来便拉拉扯扯，我只是不伺候了！”

　　听了这话，披头散发的男子终于睁开眼，目俊温柔。如一匹驯服的骏马，虽则形貌雄伟犷悍，却仿佛怕吓住人，神气极力和善温顺。似还带了初长成的腼腆，收拢胸前大敞的衣襟，他揩去唇畔的湿痕，憨憨地，灿烂地一笑：“二妹，怎么是你，原大哥……不对，原大哥走了。什么时辰了？”

　　“你说什么时辰了？”柳梦娣白眼相加，才懒得看他，“哥哥你只知道吃酒，圣旨都宣过了！”

　　被柳梦娣称作哥哥的这男子，正是应当前去接旨的柳扶风。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柳扶风成长的这五年，不可谓不坎坷。父亲柳云天撒手人寰后，长风岛柳氏是一日不如一日。二堂叔柳云君暂任家主却不愿理事，一切对外事务由他操持。他在江湖中没有名气，许多曾买过柳氏呼风铃的武林人士，不复买他的账，要他退回当初各家买呼风铃花费的银钱。

　　柳扶风好脾气，一枚呼风铃价值千金，他如数退回，不但如数退回，还亲自奉银登门致歉。柳老夫人恨得捶胸顿足，直骂他是个没出息的败家子。他只是笑，做生意吗，讲信誉，不能只顾眼前。

　　呼风铃在他手中卖不出去，他欠了一屁股债。柳氏上下千口人要吃饭，此急燃眉，他须另想谋生之道。长风岛盛产海鱼，他决心卖鱼。鱼不易保存，需盐腌制。盐由官府垄断，咸鱼的造价昂贵。卖咸鱼，太尴尬。寻常百姓买不起，大户人家不屑于吃。堂堂柳氏少主卖咸鱼，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他却并不以卖咸鱼为耻，比年幼时收泔水强多了。翻遍关于烹饪佳肴的古籍，他与二堂叔柳云君反复尝试，研制出一种以草药调制的养生咸鱼。此事荒唐好笑，一时传遍大江南北。可说来奇怪，养生咸鱼竟因此走俏。后来，花样就多了，有以御物内功炮制的咸鱼，有腌在椒油里的酱咸鱼……

　　武林人士对此持两种态度。一些儿认为，长风岛柳氏丢人现眼，应当从四大家族除名。一些儿认为，柳氏少主一没偷二没抢，靠卖咸鱼养活一大家人，实属不易。柳扶风顾不得旁人怎么说，卖鱼还债已够操心。白昼忙于经营盘算，夜里腰酸背痛，他拎一根绳索，乘小船出海，在风浪里练功。

　　除此之外，他还挂念着赤灵珠被蜃楼劫走一事。闻道奇和宁如海曾对他讲，蜃楼用赤灵珠修复损毁的紫电剑，须得杀一千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孩童。为防蜃楼大开杀戒，他为此奔波，出银出力，托武林正道留意蜃楼妖人的行踪，劝各大派护好地方百姓。久而久之，他竟也有了些侠名。

　　柳扶风真正转运是在去年。在离青州不远的临清县，有一户姓赵的武林世家，要他退还赵家买呼风铃花费的一千两黄金。他贩鱼恰要经过此县，本打算亲自登门奉银致歉。哪料到，半途中遇见水贼和官船交战。那官船已失火，百余条船以铁索相连，只烧得百舫尽赤。许多人着了火跌落水里。

　　他与随行的下院子弟搭救，船却装不下许多人。他不假思索，下令把一船的货物全扔了。待将落水之人悉数救至船上，扑灭各船火焰，收拾了水贼，他才发觉官员中有两人是他念私塾时的同窗。

　　这两人分别是巡盐御史俞天骄，以及临清负责押盐的官员郑得逸。幼时他在私塾颇受了些欺负，但这两人才学甚高只顾读书，与他并无嫌隙。他插手了这件事，便不能再脱身。俞天骄和郑得逸将他带去京中，向京官禀报盐船失火险些被劫一事。京官只当他是个会武功的咸鱼贩子，暗自称奇，写了奏折告知皇帝。皇帝一看，救盐船的咸鱼贩子姓柳且来自长风岛，一下子想起柳氏先祖长风侯。五代以前，长风侯荡平海寇，功高震主。彼时的皇帝便下令，长风侯守在那荒岛上，不必回京了。

　　暗觉名将子孙沦落为咸鱼贩子甚可怜，皇帝良心不安，召见柳扶风，垂询家世近况，发觉他文武兼修，有意抬举他。而皇帝宠爱的兰茵公主不知怎的听闻此事，设法窥他一面，缠着皇帝问柳氏先祖之事。皇帝哪里不知女儿的心思，琢磨了半年，与大臣议定，先恢复长风侯的封号，再从长计议。

　　柳扶风对此浑然无觉，离京赶赴临清县赵家，奉上千两黄金，以此收回呼风铃。赵家问他怎来晚了数月，他便把撞见盐船被劫进京面圣一事讲了。赵家听罢道：“公子大义。赵某亦听闻此事，却不知是公子所为。千金不必再退还，呼风铃仍交予赵某。何时赵家需公子相助，还请公子多费心。”

　　这呼风铃总算在他手中卖出去了一枚，他道了谢，抹头又拿银子去赔偿那些订了咸鱼的商贩。此后忙于补亏空，拆东墙补西墙，也就是昨日平了账，他才回岛，在书房里整理账本打了一夜算盘。

　　此时听柳梦娣说“圣旨都宣过了”，柳扶风笑了笑。隐约记得之前是有人搡他，要他接什么圣旨，他却神困身疲，又喝了许多酒，以为在做梦，便没能起身。难道真有圣旨来了，想罢他问：

　　“什么圣旨？”

　　柳梦娣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火，说道：“你当侯爷了，午后你还要接任家主之位！”

　　他“啊”地一声，忙不迭起身穿衣，关心的却是：“二堂叔不做家主了？”这年家境转好，他的二娘秦清影也有了心气。他在外打理生意，家内事便由柳老夫人和秦清影做主。他实在摸不着头脑。

　　他兄妹俩说不清。这个当口，秦清影进来，华服严妆，细瓜子脸洋溢着笑容，柔声道：“风儿，之前见你困顿，二娘不忍心叫醒你。快收拾了，今个双喜临门，来了许多客，是你大喜的日子。”

　　秦清影好似又年轻了十岁，亲自替他束发整理衣冠，三言两语交代这一日须做的事。

　　柳扶风出去见客，见了朝廷官员，又见武林人士。众人见他身长八尺，英姿挺出，谈吐文雅有礼，直把他往天上夸。他没工夫听对方夸了什么，一路“惭愧”，说些与对方有关的溢美之言。

　　待见到秦晚雪时，他才算真魂归位，笑着和秦晚雪抱个满怀：“表哥，许久不见！”

　　似没料到他长这般高了，寒碧的目光一滞，眼中若春雪融化，秦晚雪也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

　　“总听大哥说起表哥，”旁边一个戴面衣的少女乖巧地道，“萤儿见过扶风哥哥。”

　　“这个是我妹子，”他怔了怔，只听秦晚雪说道，“秦晩萤。”

　　听是秦晚雪的妹子，柳扶风笑着夸了秦晩萤几句，目光一转，看立在不远处的秦清影。

　　见他与秦晚雪有话要说，秦清影过来领了秦晩萤，带他这表妹去与柳梦娣和柳梦儿相见。

　　秦晚雪问道：“小风，今年的比武大会，你去不去？”

　　柳扶风心中一凛，点头道：“正有此意，我……”他与鬼帝的五年之约，即将到期。

　　秦晚雪道：“那你是去了再回来成婚？”

　　柳扶风汗颜：“和谁成婚？”他的事儿一团乱，难道他不在岛中时，秦清影给他安排婚事了？

　　秦晚雪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听家父与姑母讲，有意将我妹子说与你为妻。”

　　两年前，守孝满期时，柳扶风对柳梦娣讲过，秦晚雪钟情于柳梦阳，决心一世不娶。

　　柳梦娣听罢，自是闹了一场别扭，说道：“要你来管？表哥一世不娶，也不知是谁造的孽！”

　　怕她难过，他当即安抚道：“好妹妹，你若嫁不出去，哥哥便不成婚，也一世不娶陪着你。”

　　柳梦娣气得拔剑追他，乱砍乱刺泄愤。此后，兄妹俩做了个约定，待两人协力登上第十一座玲珑塔，他得以服众，便废除柳氏“女子不得习剑、习剑不得外嫁”的规矩，还柳梦娣自由。

　　想到此处，柳扶风对秦晚雪道：“我二妹未嫁，我也不娶，表哥你知道的，劳你替我斡旋。”

　　秦晚雪点了点头，自知理亏，他不愿娶柳梦娣，秦晩萤却愿嫁给柳扶风，难免伤柳梦娣的心。

　　接任家主之位的大典没什么可说。柳云君只好炼丹修仙，不喜打理俗务，一切就简。

　　柳扶风得了一串玉佩，一顶翡翠束发冠雪柳簪。进祖宗祠堂拜祭时，他带上了秦清影、柳梦娣和柳梦儿。这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柳老夫人极力反对。他便讲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典故。满打满算，一步步来，他先放女眷入祠堂，待柳梦娣登上第十一座玲珑塔把人|皮面具一揭，柳氏女子即可扬名江湖。可柳老夫人指着柳梦娣，固执地道：“我是不是做不得主了？谁都可以进去，她不可以进去！”

　　柳梦娣冷笑道：“好得很啊，今日不放我进去，他日也别求我进去。”她已打通任督二脉，早就不把岛中的一干子弟放在眼内，心不在此处，又与柳扶风做了约定，倒也懒得受这份气，转身便走。

　　没想到柳老夫人如此针对柳梦娣，柳扶风暗悔自己过于心急，只能私下再开劝柳梦娣。秦清影倒是欢喜非常，而旁观的排云寨秦氏子弟也颇觉欣慰。唯有柳梦儿天真烂漫，进了祠堂东摸摸西瞧瞧。

　　不歇气忙至深夜，安置了各方客人，柳扶风才要倒头睡下，又听闻柳老夫人和秦清影起了争执。

　　来报信的是当年闻坊主带来的一个丫鬟。这丫鬟名唤棠溪，与柳梦娣十分投合。自桑榆嫁人之后，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周折，她入了柳氏，自愿做柳梦娣的丫鬟。柳扶风匆忙随她赶往西院正房。

　　“风儿，你来的正好，”柳老夫人磕着烟斗，沉着脸说道，“我和你二娘正说你的婚事。”

　　柳扶风头皮发麻，心道一声“这便来了”，笑着看秦清影。

　　秦清影拉过他，语重心长地道：“风儿，你父亲的大仇未报，你本不该过早成婚，但天有不测风云，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长风岛柳氏不能后继无人，你也老大不小了……”

　　听二人说来，秦清影想要让他娶秦晩萤，而柳老夫人猜测皇帝有意将兰茵公主许配给他。

　　两人因此争执不休。柳扶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已有二十岁，可这五年只顾经营长风岛，过得充实，心却与少年无异，未通情窦。两人问他的心意。他不免尴尬：“孩儿欠考虑。今年总算把家中的账平了。玲珑塔林比武大会即将开始，孩儿须得去参加。若是娶妻，怎好抛下……良人前往？”

　　“二娘不是要你当下做决定，”秦清影只怕拴不住他，温言相劝，“定亲也还须些时日呢。风儿，你先参加比武，回来再商议此事无妨。只不过啊，有些事，你该明白了。君子应当洁身自好。江湖中那些抛头露面的女子，有几个正经？无非图你的财势。你未经人事，二娘只怕你防不住！”

　　这话说得太过露骨。柳扶风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不会的……二娘……”

　　秦清影笑道：“二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须有个凭证。我秦氏规矩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最恨用情不专的负心人。在成婚前，秦氏女子须点守宫砂。而秦氏男子也须守身在臂上画银线。不知晚雪向你说过没有？这根银线叫做‘不乱’，告诫男子应坐怀不乱。你若是心乱了，二娘便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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