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习惯了老者的怪话，听得“小豆芽菜”之语，虽已不是年幼时面黄肌瘦的小豆芽菜，柳扶风却也不曾多心。他只愁留不住老者，无以报答大恩。原在忠苦笑道：“这位恩公是世外高人，难免性情有些个乖张。他老人家来了这些时日，未见与谁投合。我等留不住他，便备些金银，好好酬谢他罢。”

　　“原叔叔说的是，对了，怎么不见我的二堂叔？”回岛忙了这一日，柳扶风就好似个木头人，拨一拨动一动，本能地做这做那。此时说了会儿话，他才活泛了，发觉少了他的二堂叔兼师父柳云君。

　　原在忠道：“东院主欲重开鼎炉，整治丹药，开春便出了门，前往云南雪山，采一味叫做春阳雪针的地衣。这件事少主你是知道的。家主出事之后，在下已派人去寻，算来也就是这几日回岛。”

　　柳扶风点了点头，去到门边，唤了路过的丫鬟来：“和堂奶奶说一声……按《礼记》之制，应守灵三日。但二堂叔未归，有许多亲友未到场，我想以七日为期。劳你问一问她老人家的意思。若此法可行，便告知原大哥，灵堂移至通风处，冰窖里搬些冰出来，多放几个冰炉在灵堂内。前三日，轮班守灵。宝儿和梦儿年纪尚幼，堂内又冷，守一两个时辰就是了。我自守满七日……你记得住么？”

　　那丫鬟约莫十四岁左右，是个生面孔，把眼偷看他，两颊生晕，答应一声去了。

　　他只担心这丫鬟记不住，又不好离了客人去寻原妙契。见他少年老成，原在忠心下颇感慨，换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少主来，未必能应付这变故。这孩子屡受大难，倒似应运而生，不知今后会如何。

　　“少主，还有一件事。”

　　把门闭了，望向神器坊坊主闻道奇，原在忠对他道：“除了铸造兵器，闻坊主也是鉴赏兵器的大家。柳氏飞廉剑本不能向外人展示。但神器坊已毁，闻坊主有意在岛中安家，已算不得外人……”

　　原在忠这样说了。柳扶风心下略觉欢喜，当即道：“闻坊主乃当世巨匠，若肯留在岛中，彼此有个照应，那是再好不过。只可惜，晚辈的二堂叔不在岛中，不然二位定有许多话可以说。”

　　闻道奇皱眉道：“闻某本不欲留在长风岛。唉，百炼坊毁了，神器坊也毁了。当今武林，最大的铁作坊，应是北疆天山的天工堡。前些年，翁堡主曾邀我前去。他正在编纂《天工兵器谱》，罗列从古到今一切有名的兵器。我当时自视甚高，便没有答应。如今想来，我想继续铸剑，只有去天工堡。但原兄力劝我留下，说，我若愿意留下，他给我看柳氏飞廉剑——我这才答应留下的。”

　　这位闻坊主醉心于铸造，真如小儿一般不谙人情世故。柳扶风失笑，看原在忠。

　　自知有利诱之嫌，原在忠干咳一声，闻坊主擅长铸剑，留在岛中有利于柳氏以后讨伐蜃楼。

　　柳扶风却不愿强人所难，只道：“不论闻坊主是否愿意留下。赤灵珠被蜃楼夺走，便是我长风岛柳氏未能践诺。晚辈赔罪还来不及……闻坊主想看一眼飞廉剑，那又有何妨？荣幸之至。”

　　说罢，他揭开新换上的白麻重孝服，略一迟疑，手放在了青金镶玉腰带的玉扣处。

　　飞廉剑的剑镡，形如碧蛇牙尖，从腰带里暗衔住玉扣。

　　他轻按玉扣。剑柄猛地自腰带中钻出，乖巧如一条小蛇儿将头抵在他的手心讨欢。

　　这本是令剑客振奋的触感。他的指节握拢，密匝匝的纹路，干燥而细致，是紧裹剑柄的青色丝线。剑柄缠丝，能让剑客握得更稳。他的手却开始发抖，好似摸着毒蛇的蛇鳞，即将被咬一口。

　　待要将剑拔出，仿佛时光倒转，剑锋从柳梦阳的心窝抽离。至亲骨肉做的鞘，轻捷而柔软。

　　“……”剑一寸寸地拔，气劲在经脉里游窜，心魔作乱，七情摇动，他也一寸寸地经受着煎熬。

　　然而，他决不能在闻坊主面前露怯。寒光如青龙缠臂，孝服一片水色。他不看剑，看闻道奇的眼睛，勉强问道：“此剑的分量，相当于十扇千斤闸。闻坊主你看，是你拿去过目，还是晚辈……”

　　见柳扶风面露吃力之色，闻道奇只当此剑十分沉重。十扇千斤闸，岂不是如大象般重了？

　　闻道奇难以相信。少年人吗，说话就是好夸大。他伸指在剑身上一弹，似弹在铁壁上，只有极微弱的闷响。他武功不济，心痒难搔，只能对柳扶风道：“柳少主，你弹剑与我听，要弹出响来！”

　　柳扶风道了声“是”，暗抑住翻涌的气劲，屈指轻弹一记。剑身一颤，霎时间，声似飞龙上九霄，清越中透出破冰般的曲折之处，哀鸣入云，惊心动魄，余音绵悠悠，在客房内回绕不休。

　　闻道奇只听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奇怪奇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柳扶风手持剑，展示正反两面刻的“飞廉”和“百炼”字样。剑洁如镜，不见柳梦阳的血。

　　“百炼，”闻道奇面无人色，失声说道，“此剑出自百炼坊！百炼坊何时铸造出了这等的宝剑，我怎么不知晓？但看这锻纹，分明是凡铁百炼而成。可是，普通的铁石怎会有这等惊人的分量？方才的剑音也奇怪，分明是即将崩裂的剑发出的哀鸣，此剑却并无裂纹……奇怪，奇怪！”

　　柳扶风把剑收入腰带中。闻道奇犹自抓头挠腮，似即将被这柄不合常理的飞廉剑逼疯。

　　原在忠给柳扶风使个眼色，妥了，见过了柳氏飞廉剑，这位闻坊主是决不会离岛了。

　　柳扶风却想起当年在天人试剑亭下看过的皮影戏，戏中两剑拼杀时一齐崩毁。闻坊主说此剑的剑音似将崩裂，莫非和那一出皮影戏讲述的内容有关？想罢，他将昔年的见闻巨细无遗地告知闻道奇。

　　“残剑埋入地下，变成了完好无缺的剑？”闻道奇一屁股跌坐入椅内，喃喃地道，“令祖父定去过百炼坊。唉，令祖父死了，百炼坊灭门了，无人知晓内情。不，且慢，令祖父有一柄残缺的宝剑，百炼坊有一颗能融合陨铁的‘火云珠’……啊，闻某知道了，令祖父是想以火云珠修复残剑！”

　　柳扶风和原在忠听了，心中俱是一凛。柳别客携剑回岛前的行踪，他们之前确是没有想过。

　　柳扶风连忙问道：“可是，百炼坊的火云珠，后来不是让蜃楼夺走了么。由此可见，当年先祖父并未用到火云珠。怎么这柄飞廉剑到晚辈手中，却是完好无损的？”

　　闻道奇长吁短叹：“闻某说过了，火云珠，须得人血滋养，才能铸剑。令祖父和百炼坊岂会杀伤无辜？他们定想出了别的法子。而且，这飞廉剑也并非完好无损了，否则剑音不会哀鸣如破冰。”

　　柳扶风理了理思绪：“当年，两剑在拼杀后崩毁。先祖父带走了其中一柄剑。许是知晓百炼坊的火云珠能修复此剑，先祖父求助于百炼坊，但最终未使用火云珠。此后，蜃楼夺走了火云珠……”

　　“不错，”原在忠补充道，“蜃楼很可能是从百炼坊处得知了飞廉剑的下落，后来才派那妖人宁如海来夺剑。依在下之见，另一柄崩毁的剑，也可能在蜃楼妖人手中。不然，他们也不会时隔多年，又夺走神器坊的赤灵珠。如今两珠皆已被蜃楼夺走。柳氏飞廉剑若是毁损了，便不能再修复。”

　　闻道奇兀自道：“还有一件事，闻某想不通。百炼坊重铸飞廉剑，何必在剑身上刻‘飞廉’二字，唯恐蜃楼不知这柄剑是飞廉剑么？唉，说起来，闻某也从未听闻古时有名为飞廉的宝剑。”

　　柳扶风陪了闻道奇和原在忠片时。闻道奇将飞廉剑绘制成图，自怀中摸出一本极厚的册子，一面翻看，一面念念有词写写画画，不理会他和原在忠了。他也就暂把此事放下，出去看灵堂布置。

　　入了夜，灵堂已布置妥当，柳氏子孙及女眷守灵。

　　秦清影哭得险些断了气。柳梦娣倒是没有哭，竟在灵堂一隅打坐练起了功。西院遗孤宝儿有些痴傻，不时要去扯放着长明灯的桌布。柳扶风的小妹妹柳梦儿年仅三岁，缩在丫鬟怀里抹泪，是困了。

　　柳扶风照看这个那个，眼睛也是枯的，只是哭不出。到了后半夜，他劝秦清影等人去歇息，只剩他、原妙契与秦晚雪在灵堂中。忽有个丫鬟溜入内，端了瓜果点心香茶，径过来把与他吃。

　　他抬头看时，是白昼里客房外见过的丫鬟，便接过茶盏道了声谢。原妙契却夺了他手中的香茶，饮了一口，对丫鬟笑道：“只给少主吃，不给我吃么？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我从未见过你？”

　　“奴家名叫棠溪，”丫鬟瞪了原妙契一眼，对柳扶风道，“从前在神器坊伺候闻坊主夫人，如今随原大侠来岛中安身。今日从客房外路过，奴家让柳公子叫住，却未及通报姓名。柳公子莫怪。”

　　柳扶风这才知道自己误把客人当做了丫鬟，忙赔不是。原妙契只是笑，把棠溪端来的食物全尝了一遍，才推给他吃。见原妙契言行失礼，他便打圆场道：“原大哥，你这个吃法，难怪要长肉了。”

　　“我的小黑娃，”待棠溪离了灵堂，原妙契才对他道，“人家送点心来，你也长点心罢。”

　　柳扶风心里装了千万件事，正劝秦晚雪吃些瓜果解乏，不知原妙契说的是哪一件事，便问：

　　“怎么了，原大哥？”

　　原妙契半真半假地笑：“哎，小丫头对我家小黑娃有意，半夜跑来献殷勤。哥哥我呢，免不得要妒忌。从今以后，不认识的人给你东西吃，须经了我的口，孝敬了哥哥我，你才能吃。知道了么？”

　　原妙契是为他好，话却说得轻薄了些。柳扶风心中一暖，不自禁地道：“原大哥，你说话越来越像王大哥了。我的好哥哥，我凡事依你。但父亲离世，我须守孝三年。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了。”

　　守灵，守的是长明灯。亡魂未归，长明灯不能灭。但长夜漫漫，人有三急。待原妙契和秦晚雪去过了茅房，便轮到柳扶风去。茅房是西跨院墙根处的一排碧竹栏，挂着灯笼，隔为数间，上不封顶。

　　他在这壁厢舒畅了，收拾衣摆，忽听那壁厢笑道：“老道小瞧了你，却不是小豆芽菜了！”

　　他一惊，抬头看时，穿道袍的老者正扒着隔板看他。四目相对，他怔了怔，不知说什么才好。

　　“唉，我儿，”老道又传音入密道，“这些年怎么过的来，却让柳云天养成了傻子。”

　　柳扶风脑子里嗡地一声，如遭雷殛，心中无念，口中已说道：“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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