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是，惭愧，前辈你请坐。”柳扶风没口子道谢，把茶碗放下。老者武功盖世，说话怎这般没条理？说什么他的样貌寒碜，问他幼时有没有好好睡觉。换作往常，他定要钩沉索隐，回心细思一番。

　　此时，他更在意的是柳云天如何伤在蜃楼恶人手中，看向那神情忧苦的中年男子，问坐到身旁的原在忠道：“这位前辈，想必是神器坊的闻坊主？小子无状，未能替先父分忧亦未及在江湖中走动，是以寒腹短识。多有怠慢，望乞恕罪。不知，蜃楼的人怎会在青州现身，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这位正是闻坊主，”怕柳扶风应付不来老者，望着中年男子，原在忠连忙也岔开话题，“武林中本有两大铁作坊，神器坊和百炼坊。神器坊注重‘鉴’，百炼坊注重‘炼’，并称北鉴南炼。”

　　被称作闻坊主的中年男子听罢，面有愧色，双目泪下，缓缓地道：

　　“在下便是神器坊坊主闻道奇。我神器坊闻氏，祖传《七命宝鉴》可鉴七种器物。因而我们铸造兵器，认为要紧的是材质。百炼坊白氏则不同，认为，凡铁百炼必成宝，要紧的是匠工。我们两家，势如水火，直至二十年前……百炼坊白氏一夜惨遭灭门，镇坊之宝‘火云珠’被蜃楼妖人夺走。”

　　百炼坊白氏灭门之事，初到金陵，参加玲珑塔林比武大会时，柳扶风听慧慈方丈讲过。当时，少年子弟们听得东倒西歪，侯望月还和神武山庄的郝少主打了一场。他记忆犹新，不自禁地问道：

　　“此事，晚辈略有所闻，只是不知，蜃楼为何要夺百炼坊火云珠，这火云珠是做什么用的？”

　　神器坊坊主闻道奇道：“火云珠是夜明珠的一种。《七命宝鉴》中《鉴剑图》云，‘铸剑须百炼真铁，无朱砂勾铁，不名精剑’，就是说，想铸出宝剑，须加一味‘朱砂’。此朱砂，非绘丹青的朱砂，指的是红色的粉末，即是火云珠这等的红色夜明珠的粉末。这种夜明珠发红光，色如烈火，通体滚热，且有剧毒。将它佩戴在身上，久而久之，毛发脱落，皮肉溃烂，人会短命。可是，以人血滋养它，再将它碾为齑粉投入熔炉中，能催得无纹陨铁融化，铸造出无坚不摧的旷世宝剑！”

　　柳扶风长了见识：“原来是铸剑应用之物。蜃楼夺走火云珠，莫非也要铸剑么？”

　　闻道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吟片刻，兀自道：“这个……当年，闻某年轻气盛，曾嫉妒百炼坊白氏有火云珠这等的镇坊之宝。闻某便派人四处搜罗，想要找到相似的夜明珠，借此造出一柄好剑，压一压对头的风头。也就是今年，闻某鉴出了古籍中昆吾山的所在，掘得一珠，成色只比火云珠差一些，取名为‘赤灵珠’。本想觅得铸剑的陨铁，闻某再把这珠子妥善使用。但一来，陨铁可遇不可求；二来，去除此珠的毒性，按古法，须取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小儿血浸泡，要杀足一千个这等的孩童才……总之，闻某不忍杀伤无辜，这才体会——昔年，白氏以‘火云珠’为镇坊之宝，而非以它浸人血而铸剑扬名，那是何等的匠心仁心！北鉴南炼，到底是北鉴输了，闻某自愧不如！”

　　这位闻坊主说话颇有痴气。柳扶风一阵动容，心道：“闻坊主堪称铸剑巨匠，多年与百炼坊争名，却因察觉到对头的仁心而甘拜下风。两坊的境界是一般的高。可惜，蜃楼却盯上了他们。”

　　闻道奇长叹一声，说道：“与一千个孩童的性命相较，铸剑留名史册算得了什么？闻某想要把这‘赤灵珠’毁去。唉，孰料，怎的走漏了风声，蜃楼的妖人得知了此事，上门逼要赤灵珠。唉，唉，真是重蹈了百炼坊灭门的覆轍。闻某一家自是誓死不从，又恐蜃楼夺走赤灵珠要为此杀一千个孩童，便将‘呼风铃’系在飞鸽的颈项上，向令尊报信求助……”

　　柳扶风听至此处，暗忖：“呼风铃，当年，原叔叔接我从柳南沟来长风岛，称我父亲曾赠给我的生母一枚呼风铃。这是长风岛的信物。宁如海把此铃和写有我生辰八字的布巾交给了原叔叔，帮我证实了我是柳氏血脉。怎么闻坊主也有一枚呼风铃，难道说，他也是长风岛柳氏的亲戚？”

　　“我家少主年少，一意习剑，未及接管柳氏的事务，”见他面露迷惘之色，原在忠对闻坊主道，“我且对他讲一讲呼风铃的用途。”说罢，原在忠又向他道：“少主，呼风铃既是长风岛柳氏的信物，也是长风岛柳氏的营生。我们一年卖出十枚呼风铃，一枚价值千金，取意于“一诺千金”，千金换一诺。持有此铃的买家，在购铃的五年内，可托我们办成任何一件事。当然，杀人放火除外。”

　　“这好似和镖局一般？”从未想过长风岛柳氏靠什么维持生计，柳扶风似懂非懂地问。

　　原在忠苦笑道：“是，少主一点就透。柳氏祖宗是平定海寇的将军。后来的主子，虽无那等的尊荣，处江湖之远，却也不忘庇护弱小。饭还是要吃的，卖呼风铃，卖的是承诺，些须换几个银子……这一次，家主不幸身亡，我等未践诺保住神器坊和赤灵珠，砸了招牌，以后的路怕是难走了。”

　　早在回岛的途中，柳扶风就有所准备，柳云天为蜃楼恶人所伤，家中必有一番变故。

　　如今柳云天撒手人寰，留下秦清影和他两个妹妹，许多事更要他来打算。他从此无父无母，一时却无瑕悲伤，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金陵听得不真切，原叔叔，你快仔细讲一讲罢。”

　　原在忠便道：“收到神器坊的飞鸽，家主拆开呼风铃来看。铃中的纸卷写着，有一个蜃楼妖人堵了神器坊的门。这妖人身法颇奇，只见墙上影子不见人。这妖人要神器坊在七日内交出赤灵珠，否则便要灭门。玲珑馆王氏曾对我等讲过，墙上绘影者乃地使。一个地使罢了。家主带着我和几个心腹弟子前往，哪知，中了对方的奸计——除地使之外，还有蜃楼的新任海主，以及两个海使埋伏于此！”

　　柳扶风听了，暗吃一惊，心道：“蜃楼海主不是宁如海么，怎么又有一个新任的？是了，当年，宁如海未拿到飞廉剑，无法回蜃楼交差，从此叛逃了。卮言没有骗我，宁如海还未回去……”

　　他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柳云天中了埋伏，死在这些蜃楼妖人手里。喜的是宁如海未回蜃楼，他暂且不必与宁如海为敌。他口中说道：“这些……妖人，怎如此狡诈……”

　　原在忠掩面道：“在下无能。唉，听那些妖人说来，他们本不是一路。地使奉命来取神器坊的赤灵珠。海主和两个海使却在追查上一任海主宁如海的下落。不知怎的，四个妖人在青州遇上了。”

　　一个月以前，原在忠随柳云天赶至青州神器坊。

　　入坊时，众人未见蜃楼妖人的踪影，直奔后院寻闻氏一家老小。

　　闻坊主要把赤灵珠交给柳云天。柳云天却打算除掉蜃楼地使，令原在忠和心腹弟子先将闻氏一家救出去。双方正说着话。墙头蹿出了四个蜃楼妖人，有大有小，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便是地使、海主及两个海使。这四个妖人全然没把柳云天等人放在眼内，当着他们的面，因抢功而起了争执。

　　那地使说，是他先盯住了神器坊闻氏。闻氏的飞鸽，他抓来看了，才让海主放出去的。因此，神器坊的赤灵珠应当由他取。而柳云天的身上，或许有柳氏飞廉剑。这飞廉剑也应当由他来拿。

　　海主不乐意，称他们的差事是追查在青州现身的宁如海不假。但在青州偶遇地使之后，放飞鸽引柳云天前来，借机夺取飞廉剑，这个计策是他想出的。因此，柳云天和飞廉剑应当归他处置。

　　四个妖人如此争执，视神器坊内的柳云天等人如死人。柳云天大怒，拔剑抢上去，便是一招“偃草拔木”，引得许多铸好的未铸好的兵刃向那四人飞去。柳云天传音入密，要原在忠先带闻氏一家逃走。原在忠便护着这些老小向后门走。那海主见了，不理柳云天，身形一晃，已抓走闻坊主夫人。

　　闻坊主大惊失色。之前他们商议如何藏赤灵珠，便把珠子藏在妇道人家身上，认为蜃楼妖人一定料不到。哪知，海主的望气术极厉害，赤灵珠比寻常的珠子热，略一感知便识破。闻坊主夫人见势不妙，情急之下以袖掩面，把藏在袖中的赤灵珠吞入腹中。海主却眼尖，当即剖开她的肠肚取珠。

　　原在忠是个见惯大风浪的人，知晓人珠皆已救不回，家主一力在替他们争取逃命的机会，又岂能再耽搁？趁海主取珠，他和几个心腹弟子掩护闻氏一家出了神器坊。那两个海使追了出来，把心腹弟子全杀死了。他便要闻氏一家先逃，自留下来对付这两个海使。他昔年与海主宁如海交过手，自以为也能在两个海使手下支撑数十招。孰料，三招之后，他便知晓，顶多再过十招，他就性命不保。

　　“当时，在下只以为自己要死了，”望向穿道袍的老者，原在忠心有余悸，对柳扶风道，“两个海使却忽地一齐殒命。在下挣扎起来看时，便是这位恩公立在面前。他老人家手持一幅算命幡子。说这两个海使弄坏了幡子，害得他险些跌了一跤。在下心知遇见了高人，求他老人家去救家主……”

　　“家主是谁，是道姑不是？”老者坐没个坐样，逗鱼儿似地，指尖拨着茶碗中漂浮的一朵茉莉花，笑呵呵地说道，“他叫老道救他的家主。老道又不爱他的家主。哎哟，看他可怜巴巴梨花带雨，老道怎么忍心拒绝？老道去晚啦，神器坊已化作火海，他心爱的家主已经碎了。手脚碎成一片一片的，难拾掇。至于什么狗屁地使海主吗？老道没有见着。兴许是怕了老道，望风而逃了，哈哈！”

　　原在忠乌头黑脸。这老者如此为老不尊，竟说他梨花带雨。碍于救命之恩，他却不好发作：“多亏了恩公，恩公将家主背来与在下相见。此后，我等便回了长风岛，将闻坊主一家带了来。”

　　没想到蜃楼如此丧心病狂。柳扶风强忍着热泪，立起身又要拜谢老者。老者扶住他，不要他跪。

　　见原在忠与闻坊主还有话要说，两人却似有迟疑之色，老者拉着柳扶风的手，眨了眨眼，笑道：“老道散漫惯了，不爱听这些恩怨。人已给你们送回了，老道也该走了。你们家这讨不着媳妇的小豆芽菜回岛，定有大船靠岸罢？老道明日便走。你们慢慢儿哭。老道回房睡大觉，便不奉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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