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天暗云低，墨海波平，没有一丝风。船内是沉闷的，被巨大的不安笼罩着。

　　众人盯着海面，望眼欲穿，恨不得一日到长风岛。天气却难以捉摸，船夫说会有一场暴风雨。

　　就连平日里和言善笑的原妙契，此时也无心说笑，牵挂着原在忠——

　　老一辈的交情，原不离柳，柳不离原，柳云天在青州遇袭，原在忠定也在场。

　　各有各的心事，柳梦娣独坐船尾，不知在想些什么。

　　“吉人自有天相，”柳扶风过去安抚她道，“二妹，父亲一定会没事的……”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有没有事关我什么事？我恨不得柳氏树倒猢狲散，”柳梦娣起身要回房，没好气地发泄道，“总之，自你认祖归宗，家里就接连死人。你是扫把星变的？克死了你娘，便来克我们！”

　　柳扶风听了，回心一想，他的出生始于蜃楼企图夺走飞廉剑，他认祖归宗是因柳氏需要有男子继承剑法。他拔出了飞廉剑，之后便祸事不断。确是如此。他心中既愧又惊，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莫非，父亲在青州遇袭，与飞廉剑有关？”

　　柳梦娣耳尖，回瞪他一眼。提及飞廉剑，她心里更恨。有脸提，他用飞廉剑杀死了姊姊！

　　船已行了三日，始终没有风。这夜里，忽地风雨大作，闪电雷鸣。

　　柳扶风在船庐头房内打坐，陡然被一阵摇曳惊得张开双目，窗外的浪头翻得比窗棂还要高，船竟似在万山中穿梭。他蹿至甲板，桅杆嘎吱作响。原妙契正顶雨收帆，险些让环伺的巨浪拍飞。

　　他飞身过去救，秦晚雪也抢了出来。三人合力系好帆索，已成了落汤鸡。

　　“哎，”原妙契苦笑道，“只怕又要耽搁一夜了。”

　　船夫愁道：“老天爷保佑！船上载了女子，惹怒了海龙王。能否过得了今夜，还未可知！”

　　这与女子有何干系？柳扶风看船夫一眼，天气不好，一船人便互相埋怨，他的心绪也在浮动。

　　舱口还挂有一圈小儿胳膊粗细的麻绳。他心念一动，摘来扯成数段，为难地向原妙契道：

　　“原大哥，你会不会辫绳索？我想将这些绳子辫做一股，但是……我不会。”

　　“那有什么不会？”原妙契摇摇晃晃，冲他一笑，飞快地辫出了碗口粗五尺长的绳索。

　　他提绳飞掠至船头，气沉丹田，迎风而立。一个浪头打过来，从头浇到脚，他犹自不动。

　　“小风要做什么？”秦晚雪见了道。虽不担心他跌下去，却怕他因一连串挫折疯魔了。

　　原妙契只是笑，凝望着那湿透的挺立的背影，心下拿不准，却隐隐有些期待。

　　剑气千丝万缕，散开忽又收拢，凝于那碗口粗的绳索。海浪如山崩卷来，柳扶风跃了出去——

　　七日后，这艘五桅沙船乘风破浪，有惊无险，抵达了长风岛的西岸。

　　原在忠牵马相迎，似已等候了数日。“爹。”见原在忠无事，原妙契松了一口气。

　　“家主正在北院，少主快上马。”没工夫理儿子，马拽至柳扶风身畔，原在忠神色严峻地催促。

　　柳扶风心如石沉，情知不妙，却把柳梦娣往马上抱。柳梦娣吓得大叫。倒不是她不会骑马，而是从未如此与这同父异母的哥哥亲近过。他在她面前一向小心翼翼，哪知也有如此蛮横无礼的一面？

　　柳扶风来不及多说，道了声“快回去”，展轻功飞掠向柳氏大院。他的武功修为已不低，由鬼帝点拨，又洞彻了镇住江水的玄机。江水泛滥，就如同他走火入魔后难以控制的气劲。这几日，他与海中的风浪搏击，更胜与江中的风浪抗衡，于他的运气术和炼气术皆颇有助益，身法自是精进不少。

　　转眼已至北院，他一颗心咚咚地乱跳，随家仆径入北院。想起王问花和侯望月描述的“经脉尽碎、筋骨俱毁”，他不知将见到什么景象，手在袖下不觉攥成了拳头，强自镇定。

　　他闷头走着，急匆匆地，直到落入一个香软的怀抱。“风儿！”髻侧只歪插一支鸿雁步摇，细瓜子脸儿憔悴，泪水浸湿了眼纹，秦清影竟似老了十岁。如同见了亲骨肉般，她的惊惶有了安放处。

　　“二娘……”柳扶风微怔，心头酸楚难言，也茫然地抱住她。不知是谁拽着谁，谁扶着谁。不止一个人，还有不认识的人。来不及看了，他被拥入前堂去。堂中桌椅撤至两旁，铺着竹席和被褥。

　　被褥里有一个人的轮廓。这一瞬，他惊觉，自己还未做好准备。他便先看秦清影，直愣愣地看。秦清影忍着泪，死死地抓着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皮肉：“他不肯去房里，一定要在这里等你。”

　　“柳扶风！”被褥中骤然爆出一声嘶吼，带着血气，嗓子似被刀刮过，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他心中一凛，踉跄奔过去，扑通跪在席侧。有人揭开被褥。他看了一眼，双目已不由自主闭住。

　　“睁开眼，看着我。”枯裂的嘴唇呛出血沫。柳云天咳嗽时，血蜿蜒而下，往脸侧流往耳内灌。

　　柳扶风强行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一个“爹”字含在口中，换作“父亲”，从未当面叫过，他嗫嚅着，一时竟说不出口。柳云天似在看他，又好似没有，那眼眶已裂，双目赤红：“你是正是邪？”

　　“我……”柳云天的血气，似涌入了他的咽喉。他寻找着自己的声音：“我是……正道子弟。”

　　须臾沉默，令他窒息。柳云天道：“你，你若是正道，守护柳氏，守护飞廉剑，拼上你的命！”

　　他双眉皱起，不皱眉便忍不住泪，却也不知泪从何来：“是。”

　　“铲除蜃楼……”柳云天的声音渐渐小了，低了，“为武林除害，别让……更多人受苦……”

　　他向前倾身，用尽全力想要回应，喉头却似有一团气劲逆着与他较劲，越用力越发不出声音。

　　“……你。”末了，柳云天又呛出三个字。

　　柳扶风茫然若失，下意识拼凑着。仿佛是“有劳你”，也可能是“辛苦你”，怎么拼凑不出？

　　秦清影忽地扑在他身上，手越过他，去摸柳云天脸上渐凉的血渍。他魂游天外，本能地制止。

　　秦清影软在他肩头。耳畔有惊天动地的悲号声，却仿佛隔得很远。许多手伸过来，不知在捞谁。好像是捞他，不，是捞秦清影。秦清影不肯起身，这些手太乱，扯散了秦清影的发髻。他伸手挡护。

　　有人道：“少主，先扶家主夫人出去歇一歇。”

　　柳扶风目光如死，点了点头，起身护着秦清影出门。柳梦娣立在门外，木着脸，手里抱着一个女童。女童见了他，冲他笑：“哥哥。”却是他的三妹柳梦儿。他一个踉跄，回过神，说道：“走。”

　　好似在逃难，把女眷带入后院安置好了，他再回到堂中。柳云天的尸首挺在竹席上。本以为自己无法面对，可他根本没工夫面对，与这个那个人说话。死的人是他的父亲，众人等着他安排后事。

　　乱哄哄忙半日，柳老夫人不歇气讲规矩挑刺，原在忠逐一介绍到场的亲友，原妙契和秦晚雪帮他跑东跑西，他总算把殓葬哀祭的事宜理清。预备寄给武林同道的报丧讣闻，须得他来写，还有祭文。

　　头疼。书房内笔杆折碎了好几根，柳扶风忽然发觉，自己对柳云天的生平一无所知。柳云天的几个心腹家仆指点他写。行走江湖十余载，柳云天有哪些义举？他竟要从旁人口中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心力交瘁，独自立在案前，望着墨迹淋漓的祭文，目光定在“不孝子”三字，已是傍晚时分。

　　原在忠进来道：“少主，忙完了？这些事小，暂且放下。快随我去见两个人！”

　　“原叔叔，见什么人？”他深吸一口气，整好衣冠，随原在忠往第二个院子的客房走。

　　“一位是我们在青州遇见的恩公，多亏他除掉了蜃楼的妖人。他老人家自称是齐云山的归来散人。我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号，想来是世外高人不愿告知名讳。一位是青州神器坊的坊主闻道奇。”

　　说着话，两人到了客房门口。原在忠拱手道：“这位便是我长风岛柳氏少主——柳扶风。”

　　房内坐着一位穿道袍的老者，还有一位神情忧苦的中年男子。听得“柳扶风”三个字，老者猛地转头看来，目似清潭，光华精猛如箭。柳扶风不由得后撤半步，本能地要躲避这目光射来的劲道。

　　“晚辈柳扶风，见过二位前辈。”他定了定神，先向那中年男子抱拳，再转向老者，撩袍下拜。他虽不知这老者施恩于柳氏的细情，却也瞧得出对方武功之高乃当世罕见。方才老者看他一眼，无意间流露出的威压，已十分惊人。他口中说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义海恩山，请受晚辈一拜！”

　　“傻孩子，”老者跳下椅子，笑呵呵地把他扶起，“那两人绊着了老道，老道随手杀了。有什么恩？拜什么，儿子给老子磕头，你又不是老道的儿子，老道的儿子，哎哟，那岂不是道姑生的？”

　　原在忠面露尴尬之色，拳头咳了一声。老者又笑道：“忙坏了，都渴了罢？喝茶，喝茶！”

　　不知谁才是此间的主人。柳扶风茫然被老者按入椅内，手中又被塞了一碗热茶。老者的手在他脸上轻轻地一捏：“哎，样貌却生得这般寒碜，幼时没好好睡觉罢？可怜哟，死了爹，更睡不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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