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金陵城外，西水码头。一江落晖，浸红东流水。

　　“这艘沙船轻盈迅捷，乘风越浪，可日行千里。”

　　王问花临风而立，紫滕灰暗花䌷衣没了往日的招摇，说着话，望桅头。那是一艘五桅沙船。

　　原妙契正坐在横桅上，检查束绳中的长帆。船工和脚夫忙忙碌碌，将匆匆办来的货物吊上船去。

　　“王大哥，多谢你！”柳扶风忙不迭道谢。慧慈方丈讲，他的父亲落入蜃楼妖人的圈套，性命只在这几日。比武之事暂搁下，他须赶回岛相见。王问花得知此事，一个时辰便备好了船，实属不易。

　　“小风儿，听慧慈方丈说来，令尊经脉尽碎，情况不容乐观。长风岛柳氏，今后还要靠你支撑。这有五百两黄金，你拿去，以备不测。”王问花转头挥扇，一只紫檀木箱由书生打扮的随从奉上。

　　“……这怎么使得？”没想到王问花会慷慨至此，柳扶风惶然不知所措。

　　“这对我来说就是九牛一毛。我这个人吗，择友甚谨慎，与你交朋友，自是看中你的好品质。小风儿，你在我心中远比五百两黄金可贵。何况，我们四家同气连枝，世好胜似骨肉，”王问花心不在焉地客套着，目光飘忽，拉他至一旁又低声道，“早日放阿契回中原，他须要随沈观主接脉习剑。”

　　说完这话，不待他回应，王问花纵身掠上那横桅，与原妙契挤坐一处，不知要说些什么。

　　见王问花走远了，侯望月啃着一只梨，这才凑过来，悻悻地道：“白忙活一场！柳二哥，我问过我家那老贼婆了，你家老爷子的伤她治不了。听说骨头啊经脉啊都碎了，吊着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你家老爷子技不如人呢？他遇见那个，好似还不是蜃楼的六主之一，一个小地使叫什么来着……”

　　“你少说两句，”秦晚雪面沉似水，打断道，“小风，我随你回岛，去探望姑父姑母。”

　　秦柳两家是姻亲，出了这等事，两个子弟理应同行。侯望月苦了脸，道是一个人留下来老贼婆要派人跟着他，力劝秦晚雪留下。秦晚雪哪里肯听，抹头去搬运粮水行囊。侯望月便从旁吵闹捣乱。

　　护柳梦娣和丫鬟桑榆上船，柳扶风于百忙中回首，瞥见码头上翩跹若飞若扬的雾绡。长孙再叹手持竹杖，斜阳影里潇然而立。斗笠素纱与玉色缎衣袂随江风摇曳，衣衫楚楚，轻盈如将归巢的白鹭。

　　他掠下船。“叹哥……”这一日，天塌地陷，昏头昏脑麻木地忙，他竟没顾上和长孙再叹说话。

　　“你要走了。”长孙再叹道。一语平常，心如琴弦轻清微颤，魂似檀香柔细荡散，莫道不消魂。

　　柳扶风猛地怔住，眼前人将两腔离情钩出。这是为何，难道不随他走？一个盲眼乞儿，父母皆殁，从前住在城隍庙，何处不能安家，随他回岛便是。红尘婆娑，本已凄风苦雨，又何必各自飘零。

　　“叹哥，”他涩然开口，繁缛的体面话已皆抛于脑后，“你……不跟我走吗？”

　　长孙再叹道：“柳小弟，数日以来，你我形影不离，你怕是忘了？你雇我做帮闲，是要我带你游金陵。我不是你的奴仆。我饮惯江南水，也听惯江南雨。我不会离开江南，江南也不会离开我。”

　　心尖好似划开了一道口子，自麻木中淌出振奋而痛楚的热意。

　　柳扶风深吸一口气，想起秦淮灯会时，长孙再叹直夸江南好。

　　江南的富裕将乞儿拒之门外，江南的万种风光也不曾向盲人敞开。长孙再叹对江南的爱悦之意，却溢于言表，无怨无悔。他好似了解长孙再叹，又好似从未了解长孙再叹。他不能强人所难。

　　“今日一别……”

　　“若是有缘，柳小弟，只要——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定会再相见。”

　　笃定地补充，长孙再叹好似相信，他年，在这偌大的金陵城，他二人真能奇迹般地重逢。

　　柳扶风忍不住笑了，只是笑。不，他还有话说：“却不知何日复相见。叹哥，让我再看看你。”

　　“好，帮我拿一拿。”长孙再叹将竹杖递给他，先脱了雾绡，解开碧腰封，剥去玉色缎衣。

　　衣物一件一件褪下，一股脑堆在他的手中。这是意欲何为？

　　他想再看看长孙再叹的脸，而非想再看看那身子。将长孙再叹的样貌铭记在心，以后再来金陵时，他好寻找故友。莫非，那日他偷窥长孙再叹出浴之后，长孙再叹便以为他有看旁人身子的怪癖？

　　他好似一个活木施，苦哈哈地笑。长孙再叹变戏法似地，将他的衣物归还，露出贴身穿的褴褛衣袍。一如初见时，一身乞儿行头，只差一个破碗了。他不由得道：“叹哥，我的衣物，你尽管穿。”

　　长孙再叹摇头：“穿你的衣服，我如何乞讨？”说罢，将斗笠也摘下，放在他怀中的衣堆上。

　　何必再乞讨。柳扶风心道：“我须给叹哥些银子，让他找个好营生，却怎么开口才好？”

　　青丝忽在他眼中泻下。不再是春梅绽雪的纤妍洁白，夕阳里，薄颊是桃花颜色，长孙再叹闭目，摘了束发的一尺黑布。这一尺黑布，蒙住那氤氲婆娑的双眼，斩断空漠漠无法与他对视的雨恨云愁。

　　“白昼未下雨时，太阳未落山时，我从来是这个样子，”长孙再叹笑了，一缕余辉停落在唇上，金波红泽，如桂花浓、玫瑰甜、杏花雅，似漾荡的蜜酒引人啜饮，“柳小弟，你一定能认出我。”

　　心尖已不是一道口子，要碎了融了，柳扶风看着长孙再叹的黑布眼纱。

　　他没有说话，喉头抑着一股潮湿酸楚的气，极缓极缓地一眨眼。眼泪毫无征兆地，潸然而下。

　　他很想抱一抱长孙再叹，怎么能让这个无父无母的盲眼乞儿毫无防备地行走于茫茫人世？可是，运道不可测，性命亦难期。尘世就像长孙再叹眼中的婆娑，潜伏着许多丧乱之祸，谁不是毫无防备？

　　长孙再叹忽道：“上一次，我说，你的样子一定很有趣。柳小弟，我可以摸一摸你？”

　　“嗯……”柳扶风回过神，先“嗯”了一声，一怔，才明白长孙再叹究竟在说什么。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不自禁地，要偏头躲闪揩拭。可长孙再叹已将手探了过来。

　　他若是躲闪，长孙再叹摸了个空，指不定会跌一跤。他强自立定，不须有人教，腾出一只手，握住长孙再叹的手，引向自己的脸颊。手指还未触及他的脸颊，他已流露出些儿落泪之后的难为情。

　　虽白如羊脂，长孙再叹的五根手指，却并不柔软。另有一种轻敏稳捷的灵动，指法自然地变化，仿若抚丝竹管弦。依着他五官轮廓，指腹轻轻地摩，恰到好处地描绘，带着无声的令人平和的音韵。

　　柳扶风的唇，察觉了指腹的薄茧。鼻端体会了指尖暗藏的顽皮。眉峰棱骨微痒，那指往下……

　　似在细数他的眼睫，长孙再叹摸得入微而专注。他闭住眼。一瞬，他也陷入黑暗，目不视物。

　　若有歹意，此时此刻，只须一招，对方便能杀了他。正因有这般的险象，二人之举才惊心动魄。

　　王问花坐于横桅，已不复与原妙契交谈，直勾勾地俯瞰他二人，以防不测。秦晚雪立在甲板上，如弦上蓄力的箭。这等天真的正道世家子弟，让一个认识不过数日的乞儿制住双目，知道对方是谁？

　　“柳小弟，”长孙再叹收回了手，黑布眼纱望着他，眉弯弯一笑嫣然，唇红齿白，一无粉黛，只衬得十里秦淮风流繁华尽失色，口中说的却是，“——你真好‘看’。”

　　“叹哥。”他不信天地鬼神，也对缘分欠缺信心。但这一闭目，他有了些灵光。

　　长孙再叹要讲缘分，相信他二人以后会在金陵城内奇迹般地重逢。那么，他仅记住长孙再叹的样貌，是远远不够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作为朋友，他能为对方做的事不多，能做一件是一件了。

　　一把将长孙再叹搂入臂弯中，一个临别的拥抱，他这才睁开眼，迅疾摘下自己的荷包。

　　如同当初把炊饼塞给宁如海，他略施力揽住长孙再叹的腰，借势把荷包系在对方破旧的腰带上。

　　荷包里散碎银子是有些分量的，他须得说些肺腑之言，转移长孙再叹的注意力：

　　“叹哥，多保重……不要动，且在我怀里待一会。我……待我记住你的心跳和呼吸。如此，再来金陵时，我定能听出你在何处。”金陵城何其大，不止十里。他的望气术，如今却只有十里，需苦练。

　　长孙再叹没有说话，被他裹入怀中时，身躯是柔软的，此时却陡然颤了一下，绷紧了几分。

　　心头撞鹿。他听出了长孙再叹的紧张。这个拥抱只能延长，直至那心跳声平复。他须感谢鬼帝的点拨，心动笛便动，天地万物皆有音。人的心脉也各有音色。怀中人心脉的音色，是檐雨打落芭蕉的一段点滴。怦咚，雨花强有力地四溅，沿芭蕉叶纹理流淌。隔了许久，又是怦咚。如此年轻而康健。

　　柳扶风松开手，相拥片时的温暖，更衬得江畔长久的冷。风帆鼓荡，夜潮汹涌，天意催人行。

　　他纵身回船上，解缆遥望，只见暮色一点点将那人吞吃。长孙再叹会害怕么？想必不会。

　　在他无法想象的长孙再叹的江南，那或许，永远是一片比暮色更深的黑暗。

　　前路坎坷。长孙再叹无惧，他也应当无惧。别离何必恨断肠？金陵，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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