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雨过山青，日照禅林。竹叶下初晴的光，焚如蓝烟，一缕一缕漫过冰裂纹窗格冷布。

　　挂着方丈牌匾的禅房内，仅一桌一榻两个蒲团。慧慈方丈赤如枣的脸庞，在斗室这袅袅的光色下，露出既苍老又温和的笑容。精神矍铄的眼中，似还带了行将拒绝一个小辈的尴尬而谨慎的怜意。

　　柳扶风盘坐于蒲团，心中惴惴，一身罩纱天青色衣袍，乖巧如寒食节碟中的青团。

　　看着这青团般的少年，慧慈方丈笑如菊，紫砂铫斟出一注热烟，花蕊色的茶汁在白玉盏里曲转。

　　吃茶，柳扶风不是行家。秦清影教过他些个。茶将递未递来时，他须欠身伸手相扶。接茶时两手一托一护，作抱拳行礼状。吃茶前，先观茶色，再嗅一嗅盏儿。如此这般，落落大方，方展示世家公子举止应有的风雅。一套礼节折磨少年心性。茶究竟什么滋味？入了吃惯酒的这张口，如同蜡液。

　　“好，好，”慧慈方丈笑眯眯注视他，连说两个好字，眼中忽黯又捋须长叹，“唉……”

　　柳扶风暗忖：“初来灵谷禅寺时，原大哥曾说，他老人家十分健谈。今日他老人家邀我相见，似有话要说，却不好开口，定是有异。书函内没有玲珑骰，许是我未能通过比试。罢了，是我未能认真对待。鬼帝给了我五年时间，明年我从头来过便是。我且递个话过去，却不要让他老人家为难！”

　　略一思索，放下茶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释然笑道：“茶之难，莫过于品饮。小子鄙俗无状，口齿留香，尘心却难洗，不识灵味禅机，与今年这一盏茶无缘，是故令大师劳神而有此一叹？”

　　“好涵养，好谈吐，”慧慈方丈这才侃侃而谈，“唉，柳小施主，论起来，令尊与老衲是旧相识，老衲虽嫌他因情造罪，却也敬重他的为人。他一生仗义行侠，在江湖中扶危济困，行无数功德之事，当得起‘义薄云天’四个字。然而……人无完人，他不顾家也是有的。柳小施主体谅些个。”

　　柳扶风听得奇怪，怎么说起他的父亲了？

　　当年被柳云天囚在密室中，将《天风剑法》告知柳云天，便是他父子二人说话最多的一回。回想起来，也没说什么，全是他在说，柳云天在听。除此之外，五年以来，柳云天对他说的话，只有三句——第一句问他的名字，第二句问柳梦阳之死，第三句问他为何去天人试剑亭。

　　他已懂事了，并不怨柳云天。初见他时，柳云天想起了他的生母和宁如海，因而愤懑严厉。后来见他时，他误杀了柳梦阳，柳云天暴跳如雷，却没有一剑杀死他，已是极顾念骨肉之情。

　　慧慈方丈要他体谅柳云天，他却也想获得柳云天的谅解。日子还很长，唯尽人事而已。

　　“大师说的是，”想到此处，柳扶风对慧慈方丈道，“家父生养之恩，晚辈当思报答。前些年，家中出了些变故，使得家父早生华发。一切皆因晚辈而起。家父本是极英雄的人物，仗义行侠，扶危济困，这个……晚辈也曾听闻。只可惜，同在屋檐下，晚辈却……还未能尽孝道。惭愧至极。”

　　慧慈方丈深看他一眼，忽传音入密：“其实，在柳小施主你来金陵之前，老衲已收到秦清影秦女施主的来信。你因心疾不能持剑，为防此事为蜃楼知晓，暂由令妹易容代你比武。是不是？”

　　柳扶风暗吃一惊，满面羞惭之色，连忙也传音道：“正是如此，未及告知大师，望乞恕罪。”

　　“唉，听秦女施主说来，你的剑法修为已远胜令妹。由令妹代你比武，对其他参加比武的子弟而言，算不得不公平。但依老衲之见，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罢，老衲与你切磋切磋，你若得胜，便可去第五座玲珑塔。此后，是你上场，还是令妹上场，老衲一概不过问。如此可好？”

　　“……”慧慈方丈竟要与他切磋。

　　柳扶风陡然心跳加快，本能地要推脱，却想起昨夜鬼帝说的话——不争这口气，迟早，他会失去一切。虽不知鬼帝何出此言，但……此时推脱，他怕是会得罪慧慈方丈，不能再参加比武大会。如此一来，柳梦娣一意习武却无处施展剑法。而他答应鬼帝，夺得《剑胆琴心》秘籍，岂不是也要食言？

　　终于，他道：“能与大师切磋一二，晚辈深以为幸，敢不承命。只怕晚辈鲁莽，冒犯了大师。”

　　慧慈方丈大笑：“这份豪爽却与令尊不同，长江后浪推前浪，好，老衲便在地上画个圈，柳小施主，你将老衲逼出圈去，便算你胜。老衲练的是‘四无量指’，不用兵器。你用不用兵器随你。”

　　柳扶风汗颜，心道：“我哪里是个豪爽的人？他老人家误以为我豪爽，以后定要失望……”

　　慧慈方丈立起身，他便也立起身。一老一少，将放茶盏的矮桌挪开，腾出一片空地来。慧慈方丈俯身，食指在地上画了个圈。这圈恰好容下慧慈方丈两脚。徒手在石砖上画圈，指力自是非同小可。

　　柳扶风却并不害怕。昨夜经过鬼帝的点拨，他颇有了些灵光，心中想到：

　　“鬼帝说，‘心动笛便动，天地万物皆有音色，哪有什么曲子’。我应打破囚困心身的樊笼，勿拘泥于招式，与天地如一。慧慈方丈要我将他逼出圈去，有没有不交手就能将他逼出去的法子？”

　　见他不动手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圈看，慧慈方丈不禁满面笑容，这个少年人还是颇值得期待的。

　　柳扶风忽道：“大师，得罪了！”说罢，他飞身掠出禅房。房外曲径通幽，是一片竹林。摘一枝细竹在手，他潜运望气术。剑气自竹尖释出，如微风扫地，一丝丝渗入禅房下垫高的青石砖。

　　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是对牛的筋骨纹理了然于胸。他对这禅房地脚的构造也已了然，不能伤了慧慈方丈，却要在一式之内，以气劲把这一片青石砖荡出去，让禅房和慧慈方丈无损地落在泥地上。

　　他想到了《天风剑法》的一式。成败在此一搏，他气沉丹田，迅疾拉开架势——

　　“住手。”慧慈方丈突然叫道。

　　他一愣，慧慈方丈已缓步走出，对他合掌道：“柳小施主，你胜了，莫毁了老衲的禅房。”

　　怎么就胜了？柳扶风连忙收手抱拳道：“大师，晚辈这一式未必能成。晚辈想过了，以大师的修为，必能保住脚下画圈的石砖。晚辈想出其不意，大师却已料到晚辈的剑意，应是大师胜了。”

　　慧慈方丈红光满面，笑道：“柳小施主心中无圈，老衲心中却有禅房。是柳小施主胜了。”

　　柳扶风一拍脑门，慧慈方丈爱惜屋舍，他却想毁去石砖，这般误打误撞，将慧慈方丈逼了出来。

　　“惭愧，晚辈……胜之不武。”

　　“柳小施主何必过谦？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不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世间一切皆迁流不息，皆有生、住、异、灭种种变化。世人因此受苦。若要脱离苦海，须持有四无量心：慈无量心、悲无量心、喜无量心、舍无量心。如此，方能远离六根本烦恼，不伤于七情。”

　　慧慈方丈说着这番话，似颇有赞赏之意，眼中却又流露出怜意。

　　柳扶风暗道：“他老人家在说什么，莫非，这一场切磋，是有意开劝我，教我出家为僧？”

　　慧慈方丈沉吟片时，仿佛认为时机已至，缓缓地道：“老衲……便直说了……令尊……”

　　柳扶风没来由心里一惊，无常，生住异灭，以及，慧慈方丈之前谈论的他父亲一生的功过。

　　慧慈方丈果然道：“令尊伤重不治，按老衲收到信的光景推算，性命就在这几日。”

　　竹林似陡然暗了几分，太阳仍高挂在天上，万籁俱寂。柳扶风微微地偏了偏头，不知周遭的一切怎会陡然暗了静了。慧慈方丈的嘴唇开合着，仍在说话。他怎么听不见？他皱起眉毛，努力地听。

　　“就在柳小施主你离岛后的数日，令尊收到青州闻氏寄来的呼风铃。这呼风铃吗，柳小施主应当比老衲清楚，是长风岛柳氏的信物。柳氏一年卖出十枚呼风铃，持有此铃者，可令柳氏为之效力。闻氏要令尊赶来相救。孰料，这是蜃楼妖人设下的圈套，令尊为护挚友及麾下弟子，身负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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