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风浪灭顶之时，舟中若只他一人，柳扶风便展轻功逃了。

　　鬼帝却于舟内入定，仿佛极信赖他的身手，对风浪毫无防备。

　　他既不能逃走，又怕伤着鬼帝，情急之下，脚下微一发力，将舟蹬得倒退数十丈，借势纵起，顶风穿雨，飘若沙鸥搏水，疾如鱼跃龙门，扑向席卷而至的黑鲸似的巨浪。手中无剑，也拔不得剑，他想要并指为剑，剑诀却不足以引出与巨浪匹敌的气劲。他的左手中还攥着一件湿透的软烟罗天青大氅。大氅薄软如烟，与柳氏常使的软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大难临头，他便本能地将大氅交予右手，绞衣为剑，剑在意先，身随意转，俯手向浪头递去，便是一式《长风剑法》中的“破山送雨”。

　　巨浪与剑气交接，霎时剖为两股，却不如鬼帝剖得那般齐整。千万点水花越过他，仍向他身后的扁舟灌去。见势不好，他移步换形，踏浪回旋摇转，两手大开大展，衣剑挑撩摆扫，又是一式“倒海掀江”，身法之缓始终在这一式内，身法之急刹那已变出百余招，将漏过去的水花一一击碎振远。

　　化解了这场危机，柳扶风再回到舟中。“你看看岸边的景象。”鬼帝立起身对他道。

　　他还来不及喘口气，就看见以扁舟为中心，两侧的浪是越翻越高。浪线竟似打横向江畔扑去！

　　“啊……糟糕！”他的剑气逆转了水势，之前他担心鬼帝怒淹金陵城，此时却是他要惹祸了！

　　鬼帝摇头道：“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只因庖丁对牛的筋骨纹理了然于胸。你不以望气术谛听江水，不知江中有多少暗流多少漩涡，亦不知浪涛的来势去向，强行破浪，又岂能镇住这一江风浪？”

　　柳扶风听得满心惭愧，不由得道：“是晚辈大意了！前辈，船坞即将被淹，却如何救它一救？”

　　鬼帝仍是不慌不忙：“哦？你是在求我？说几句好听的。”

　　“……”却才嫌他口蜜腹剑，怎么又要听蜜语甜言。

　　他心如火焚，也顾不得多想，没口子说：“前辈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乃当世不二的咬钉嚼铁的英雄好汉，却又有怜悯孤弱、爱护晚辈的柔情热心，夤夜冒雨前来指点晚辈武功，晚辈好生感激！”

　　鬼帝浑身一抖，粗声道了句“甚是肉麻”，遂端笛走指，向远方翻涌的横浪吹奏。

　　又要听好话又嫌肉麻，十分难取悦，柳扶风哭笑不得，对鬼帝是无可奈何。

　　见鬼帝端笛，他学了个乖，知晓鬼帝吹笛如鬼哭乌啼难听至极，潜运内功护住心脉。孰料……

　　妙曲天成。笛音如甘泉流泻，似珠玉拂鸣。仿若二八年华的清丽少女托腮，情思萌动天真烂漫。其音俏皮处，令人忍俊不禁。其声惆怅时，又令人心生怜意。一支孤笛，吟唱天地间的美景，却又好似对这个世界茫然而无所知，只是一腔甜美的猜想，从小心试探到自得其乐，渐悠扬渐高远渐空寂。

　　柳扶风眼中一潮，喉头发涩，不觉闭住眼，忍了忍莫名其妙涌上来的热泪。

　　他再望向鬼帝，心下想到：“分明是一支快乐的曲子，怎么如此令我难过？”他只觉一颗心已柔软无比。这份男子汉要保护弱女子似的柔软，对着一个硬朗遒劲密不透风的鬼帝，却无处施展。

　　风浪已平息，满江春水脉脉地流。轻波连绵，摇荡于舟侧，温柔似鱼儿吻。不知何时，雨住了。

　　“前辈……这是什么曲子？真如同天上的仙乐，晚辈才疏学浅，从未听闻过。”

　　“心动笛便动，天地万物皆有音色，哪有什么曲子。”与吹笛时判若两人，鬼帝傲慢地沉声道。

　　柳扶风无言以对，他才露了些颂扬的口风，鬼帝便把话堵死了，搭话甚艰难。

　　绞尽脑汁，穷极思索，他一笑，总结道：“嗯……这，这便是无招胜有招。前辈是教我勿拘泥于招式？打破囚困心身的樊笼，顺应天地万物本有之理。与天地如一，道法自然，剑法也当自然。”

　　鬼帝道：“天资可嘉。”

　　他不自禁地脸红，欢喜暗生。久候比武传书，传书不至，他本是羞愧气馁的。此时，忽得到一位成名前辈的夸奖，心底好似点燃了一丛小火苗，暖烘烘地，他生出了不少信心：“多谢前辈指点！”

　　鬼帝又吹了一个调子。没入水中的梅花瓣，转瞬飞回笛尾，潜入凹槽中，合拢成一个个花苞。

　　“我六岁习武，”摩挲着笛尾的梅花苞，鬼帝冷不丁地说道，“便在此吹笛练功。”

　　柳扶风一怔。他虽无甚江湖阅历，却也知晓，似鬼帝这般的成名前辈，除收徒之外，不会轻易带人来旧时练功处指点。他寸功未立，怎会有此奇遇？鬼帝为何要对他青眼相加？他想罢便试探着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辈自幼与江水之力抗衡，怪道不得本领通神。晚辈有一事不明，晚辈与前辈素未谋面，不知前辈为何纡尊现身来指点？恩重如师，前辈若有什么差遣，晚辈定当尽力。”

　　鬼帝哑声笑道：“臭小子……还挺上道的，我要你办一件事。”

　　“什么事？”他连忙道，“前辈请讲。”

　　“你登上第十一座玲珑塔之后，慧慈和尚会令你挑一本武功秘籍，你记得挑《剑胆琴心》。这本秘籍，乃是前朝一对侠侣在消遣时所创，旨在令人心意相通，无甚威力，且是残本。这本秘籍于旁人无用，于我却有极大的用处。你拿到这本秘籍，我自会邀你相见。到时候，你将它带来给我。”

　　柳扶风听罢，大为踌躇。他连大会的传书都没有收到，加之未能克服心疾，不知何时才能登上第十一座玲珑塔。“前辈，晚辈也不瞒你了。以晚辈如今的修为，实在无法与第十一座玲珑塔的高手抗衡。前辈将此事托付与晚辈，只怕，只怕不待晚辈登上第十一座塔，这本秘籍已被其他人挑走了。”

　　鬼帝道：“若是如此，便注定你我无缘。我给你五年时间。柳扶风！你纵有极高的天资，也不是无可取代之人。你若是沉沦于过往的是非，不争这口气，那么，迟早，你会失去你拥有的一切。”

　　柳扶风似懂非懂，心中莫名一紧，唬得忙道：“谨遵前辈教诲，五年之内，晚辈答应就是。”

　　说话间，舟行至岸边，鬼帝令他将这一叶扁舟扛回船坞，一闪身融入夜色不见了踪影。

　　柳扶风依言把舟放回原处，想起鬼帝说他不争气便会失去一切，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先前下雨时，他并不觉得如何冷。这会子雨停了，浑身衣物半干半湿，反倒冻得他骨节发僵。

　　他去孙楚楼沽了些酒吃，天边曙色烘着湿云晕成一团粉色，煞是新鲜可人。回到清波客栈时，他又撞见端着盆出来放王问花。两人打了个照面，王问花凑头在他身上一嗅，笑问：“见天吃酒？”

　　一股子汗腥怪味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扭头打喷嚏，也笑道：“王大哥早，我去练了练功。”

　　似信非信，王问花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端着盆下楼去讨热水。

　　他回房匆匆洗漱擦头更衣，倒头要在脚踏歇下，却听床上问道：“怎么又睡下去了？”

　　他抬头一看。长孙再叹穿着洁白的亵衣，支起身，揭开被子对他道：“上来睡，别再绊着我。”

　　“叹哥，你睡吧，我……身上不干净。”

　　不想绊着长孙再叹，他淋了雨又未来得及沐浴，坐起身，打算拼几条凳来睡。

　　“和一个叫花子讲你不干净？犟什么，你快些上来。”

　　柳扶风拗不过长孙再叹，苦哈哈地笑了笑，远远地在床外侧躺下，被子只盖小半截在身上。困倦闭目，他忽觉颈边微热，是长孙再叹贴了过来，一只手拽着被子攀上他的侧腰，将他暖暖地裹住。

　　“柳小弟，”长孙再叹轻清细软的声音，带着些许睡意，烫入他耳心，“你睡觉还系着腰带？”

　　“嗯。”这一夜折腾得够呛，他没有气力解释了，却又不能让长孙再叹始终把手放在藏有飞廉剑的腰带处。只不想这腰带在他翻身时伤着长孙再叹的手，他便下意识地将长孙再叹的手握住。

　　梦中犹在江上与鬼帝练那破浪之法，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柳扶风就被侯望月强行唤起来吃饭。

　　道是今日无事，侯望月邀他打叶子牌，他哪里会？原妙契又随王问花去见那沈观主了，除他之外，只剩秦晚雪、柳梦娣、丫鬟桑榆和长孙再叹。丫鬟桑榆乐意奉陪。柳梦娣倒是愿意与秦晚雪打牌，奈何手气太臭，秦晚雪又不与她说话，她一气之下回房去练功打坐。三缺一，侯望月嚷个不停。

　　这叶子牌，长孙再叹自称会一些，却看不见牌面，一张张摸索辨认十分费劲。柳扶风被迫与长孙再叹并做一家，由他拿牌看牌，附耳悄声告知长孙再叹。长孙再叹再圈嘴与他咬耳朵说出哪张牌。

　　有秦晚雪从旁监督，侯望月不能使望气术作弊，被他俩赢了数回，抡胳膊撸袖子誓要一雪前耻。

　　众人玩闹得正起劲，一支利箭穿窗射入房内。侯望月眼疾手快，一把将箭枝捉住。

　　箭镞下裹着一封书函，上书“柳扶风柳公子钧启”八个大字。侯望月掷给柳扶风。柳扶风又喜又惊，喜的是终于收到了比武大会的传书，惊的是不知这书函为何比秦侯二人的书函晚了两日。

　　侯望月笑道：“我猜吗，是第五座……不，第六座玲珑塔！”

　　秦晚雪道：“我猜不到。”

　　柳扶风哑然失笑，定神拆开来看时，书函内却没有玲珑骰，只有一张笺纸。瘦劲墨字写着——

　　“柳公子青览：久慕公子鸿才，寤寐向往，怎奈俗务猬集，缘悭一面。未及奉书相邀，深以为歉。今日雨过山青，适得清闲。贤劳移樽一叙。扫径烹茶以待，万望晤面。灵谷禅寺慧慈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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