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险些喷出酒，柳扶风放下酒葫芦，忙不迭地擦嘴。吃胭脂，他还是头一遭听闻，胭脂可以吃。

　　他买的胭脂竟是被王问花吃了，这和原妙契又有什么相干？听长孙再叹说的平淡，许是自己孤陋寡闻，他既觉好笑又觉新奇，问：“叹哥，胭脂如何吃得，怎个吃法，红烧、清蒸，还是蘸饺子？”

　　长孙再叹似颦似喜，浓秀的两弯墨眉一聚，将言未语，筷尖拈一片软糯的扒烧猪头肉，口中细嚼一阵，忽嫣然一笑，羊脂玉琢般的薄颊丰艳了，声音也似糯醇了几分：“你可知，如何制胭脂？”

　　“小弟出身贫微，”他哪懂这个，头摇得似一面拨浪鼓，“久在岛中习武读书，实是东野粗人。叹哥不说与我听，我只道它吃不得，哪一日受人嗤鄙，自现了穷酸饿醋相，又怎知它如何制成的。”

　　“我只说‘桃花殷’，”长孙再叹好耐心，捻筷作花枝，手似在采撷，“须采桃花中色泽最为娇艳的数十瓣。花瓣嗅起来微涩的，或燥而失香的，便不是娇艳的。捣碎花瓣，裹以丝绢，拧出花汁。再捣些石榴子，佐以少许粟饭浆及醋，去除花汁中的黄液，和花蜜上火蒸，便成了膏脂。”

　　“如此说来，吃起来应是甜的，”柳扶风听得好生佩服，“叹哥，你见识广博，实在我之上。”

　　长孙再叹想了想，抿了一口粥道：“我在勾栏院里时，也涂些胭脂水粉，因此略知一二。”

　　“……”提起长孙再叹的身世，柳扶风不由得一怔。长孙再叹讲了最不光彩的经历，他却说不出自己杀妹一事。烦乱一瞬，他的心思又回到柳梦娣和被用过的胭脂的事上。“叹哥，你在勾栏院待过，定比我知晓如何博取女子的欢心。却不知，假若一个女子十分恨我，我该如何讨得她的欢心？”

　　“我不曾博取女子的欢心，”长孙再叹慵拢眉，面上轻寒漠漠，春色抖露些料峭，“但我若是女子，我定不会讨厌你这种拿买下应天府临街楼院的银子去定淮门永芳园吃一顿饭的豪门大族公子。”

　　柳扶风“啊”了一声，原来二百多两银子能在此地买下楼院。那秦清影给他五百两银票，岂不是让他揣了两栋楼在身上？之前长孙再叹却说，见花魁一面，须得拿出三百两银子打点。那么……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叹哥，你在勾栏院时，见你一面，须得多少银子？”

　　“一千两，”仿佛问进了心坎里，长孙再叹眉梢一抬，似在感慨他的不识货，“起价。”

　　柳扶风果然大惊失色，如此说来，长孙再叹在风尘中时，比花魁还要厉害，是花魁中的魁首？

　　他噌地一下子起身，道了声“叹哥你稍等”，下楼向小二讨得两个盛酒的若琛瓯，飞跃上来，进屋便眉花眼笑。把两个若琛瓯放在桌上，他斟满了酒，又将其中一瓯递给长孙再叹，紧挨着坐下身。

　　“我不饮酒。”长孙再叹握着酒瓯，与他并肩而坐，是个不明所以的模样。

　　早在未离岛时，柳扶风就听原妙契讲了，金陵花魁亲手奉上的酒，那才叫好喝。如今有一位现成的花魁在身畔，那他五百两一千两银子也不必花了。却不好开口，他迂回地问：“怎么不喝酒？”

　　长孙再叹轻描淡写地作答：“我说过了，我的双目伤在火毒，不能有赤日照晒。除此之外，一切化热化火的饮食，对我而言，也是剧毒之物。菜肴少吃些倒还无妨，酒是一定不能沾的。”

　　柳扶风听了心道：“可怜的叹哥，怎么中了这等毒，目不视物，太阳晒不得，酒也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我须设法请叶前辈替他把一把脉，此事慢慢的与他从长计议。王大哥怀疑他是鬼帝，他若是鬼帝，怎么会把这致命的弱点告知我？我看昨夜的鬼帝也不像他，他始终在房中睡觉……”

　　想到此处，他托住长孙再叹持瓯的手，引向自己的嘴：“叹哥，你吃不得酒，且喂我吃一盏。”

　　长孙再叹轻哂一声，口如樱桃绽，齿若白雪含：“听你年纪小，叫你一声柳小弟，只以为你正经，却来作怪。”末了四字，宜怒宜喜。换个人来听，定心猿意马，神酥魂麻，千回万转颠倒一番。

　　柳扶风却已和长孙再叹混熟，身子且看过了，又曾同游秦淮灯会，当然是好朋友了。他托着长孙再叹的手，叼住白而薄的瓯沿儿，一口把酒啜尽。如此作怪，颇有几分意趣。酒却未见得更好喝。

　　“原大哥说的不对，”松开手，他如实地且笑且道，“花魁斟的酒么，也未见得滋味更好了。”

　　长孙再叹摸索着桌沿，把酒瓯放下，思索片时道：“我看你，这辈子也别想讨女子欢心。”

　　他只是笑，心下暗忖：“真奇怪，我这般捉弄他，他好似并不生气。而他说我不能讨女子欢心，我非但不生气，还有些快活。大约朋友间就是如此，互相消遣几句才显得亲近。也是他脾气好了。”

　　听他一个劲傻笑，长孙再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若要讨你二妹欢心，不妨给她些散碎银子，让她去逛一逛秦淮灯会。灯会一共要办三日，她要买什么胭脂，也由她自己去买。”

　　“这……使得么？”柳扶风想得多了，柳梦娣来了月事，街上是否太平，她爱不爱看灯会。

　　“使得，只一件，你不能提议随她一起去，若是放心不下，便暗中看顾她。”

　　柳扶风苦笑：“我不能暗中看顾她，我……在等比武大会的传书，今日怕是不能离开客栈。”

　　“那你便让她在天黑之前赶回来，”长孙再叹略一思索，“金陵城有鬼帝，出了什么事，没有鬼帝不知道的。何况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只要她不惹事，纵使你不看顾她，她也不会出事。”

　　柳扶风心道：“可不就是鬼帝要抓走我妹子吗？”他不自禁地问：“叹哥，你在江南这么久，对鬼帝定是了如指掌，他这个人到底怎样？我怎么觉得……我是说，传闻，他有些凶暴……蛮不讲理？”

　　长孙再叹淡淡地道：“蛮不讲理，我不知道。若他真凶暴，听见这话，定要捉你进永狱城。”

　　柳扶风拿不定主意，决心先去问一问柳梦娣。见他又来敲门，柳梦娣没给好脸色：“干什么！”

　　“二妹，你想不想……去逛一逛秦淮灯会？”他这话一出口，柳梦娣和丫鬟桑榆的眼全亮了。

　　柳梦娣哼了一声，犹疑不定：“你有这么好心？我才不想和你一起逛灯会，看见你便心烦！”

　　还真让长孙再叹料中了，柳扶风哭笑不得：“金陵城近来不太平，你们两个出门，我……”

　　柳梦娣急切地打断：“不必你来管！我武功又不弱，我和桑榆乔装改扮出去。我扮作你的样子，让桑榆扮个小厮，总行了罢？你就待在客栈里。不然，别人在两处看见你，那就怪不得我啦！”

　　柳扶风一拍脑门，他怎未想到还有这个法子？柳梦娣戴上人|皮面具，鬼帝定是认不出的。

　　柳梦娣说扮就扮，从床下拎出一双青丝高底绣鞋，再拎出一双和他款式一致的长靴，翻拣衣物及腿绷护膝，铺开人|皮面具，急冲冲地要把他推出门去。他连忙从荷包里掏出些银子，又叮嘱了她一番。她在兴头上，没口子地答应。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嘻嘻哈哈，扮作男子去逛灯会。自是不提。

　　柳扶风再回到房中，只见长孙再叹已高卧在床。吃了就睡，好不逍遥。这一日，左右不能出门，他去隔壁天字二号房拿来了自己的行囊，翻出一本《物类相感志》，坐在脚踏上逐页看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听见翻书声，长孙再叹撑起惓脸，燕懒莺慵的模样，束发已散作一窝丝。

　　柳扶风便讲，这是一本教人如何做菜穿针磨刀除盂内水垢等等的无所不能的奇书。

　　说到兴起，两个少年一起并肩倚在床头。他与长孙再叹念了一段《猪肉颂》：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稀奇古怪。长孙再叹听了，安安静静地笑了好几回，把头往他肩上随意地一枕，渐睡了过去。

　　柳扶风也困了，心道：“今夜三更还要见鬼帝，不知鬼帝有什么差遣，我也抓紧睡一会罢。”

　　想罢，他托住长孙再叹的后脑勺，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平。待要折身下床，长孙再叹的手却搭在他的腰带处。他暗吃一惊，藏有飞廉剑的腰带竟让长孙再叹摸了，他却没有察觉。好在长孙再叹未强拉硬拽。他只好也躺下身，提气收紧腰腹，把手垫在长孙再叹的手心底下，如此解救出受制的腰带。

　　长孙再叹动了动，似睡得不安稳，不挨着枕头，却往他肩头靠，又抓住了他的手。

　　这下子，他无可奈何，躺平了转头看怀里这位哥哥是什么睡姿，不意鼻尖陷入一泓青丝。软如轻灵的烟缕，凉似稠密的细雨，江南水养长的黑发，在他鼻端漫着股子梅花清冷澹淡的香气，沁人心脾，说不出的好闻。他不自禁地多闻了一闻，似曾相识却从未相识，鼻端惰懈地埋着便出不来了。

　　他想着要问长孙再叹拿什么洗头，莫非有什么胭脂搅了香油可以搽在头上？

　　话只是说不出，身体乏了，魂儿是安闲的。呼吸暖融融，此起彼伏。睡意泛如桃花浪，神思犹若不系舟，似漂浮在泱泱大海之中。他二人相互依偎着，幼孩般毫无芥蒂杂念，一切烦恼连绵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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