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梦见雪中行，寒香阵阵，柳扶风俯仰之际，梅花片片似雨滂沱，乱琼碎玉般皑皑扰扰。

　　一瓣儿落地，忽浸红了。胭脂颜色，是剑头血，也是亵衣襟前的伤。

　　柳梦阳横在他怀里，心尖窟窿挣扎出一朵碗莲……

　　白日的梦如此颠倒，柳扶风鼻尖满是汗，不觉皱起眉，还紧抱着颊艳若霞的长孙再叹。

　　怎么不热？原妙契半侧在脚踏上，看着这两个嗜睡的少年，尤其是他看顾的这个，打了打扇。

　　一记凉风徐来，刮散溽暑的睡云。柳扶风一下子坐起身，心跳如擂鼓，牙干舌软，还有些昏睡的黑甜滋味。他先看了看打扇的原妙契，又看阴沉沉的绿窗：“原大哥，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长孙再叹还睡着。原妙契笑容可掬，悄声道：“少主，该吃午饭了。”

　　“叹哥，”没睡几个时辰，他揉着眼，搡长孙再叹，耳心似堵了棉花，“吃午饭了。”

　　“……不吃。”长孙再叹也搡他，转了个身，朝里继续睡。

　　原妙契先引他去吃饭。他哈欠连天，伸着懒腰，揉着让长孙再叹枕得发麻的左肩，进了天字二号房。窗明几净，房中不染一尘。面盆架上，一只小香炉里燃着陈艾草，馨香令他精神一振。

　　原妙契搓了条面巾，交给他擦汗。滚热的脸颊让凉水一敷，畅快了，他问：“王大哥呢？”

　　“哥哥我好心给你带饭。你这小黑娃，第一句话问的是谁，他是你亲大哥，问他怎的？昨日抓了那个姓郝的少庄主，王公子去了督办处，说是那人招了，疑似蜃楼的小喽啰在捣鬼，要问一问。”

　　原妙契拉开桌上食盒的屉格，一面说着话，一面把清蒸鲈鱼、椒汤莼菜、醉虾一件件往外摆。

　　柳扶风心道：“糟糕！鬼帝抓走了卮言，我却不能明言。王大哥和叶前辈岂非白忙活一场？”

　　他面上笑道：“原大哥，你教我吃这样好，待回岛我犯了莼鲈之思，怎了得，哪里带来的？”

　　原妙契望着桌边凳子，要坐不坐，索性倚窗看他吃：“便是上回那一家，定淮门的永芳园。”

　　他微一怔，想起长孙再叹的话来，这一顿饭，怕是吃了应天府一栋临街楼院。

　　手笔如此阔，定是出自王问花了。

　　王问花慷慨大方。他本不计较什么，只是好奇，夹着菜，随口说笑：“我之所以先问王大哥，并非没想着原大哥你。只因，我昨日买了些胭脂，是送给二妹的，却没想到……王大哥爱吃胭脂？”

　　埋头扒了两筷子饭，等了好一阵，他本以为原妙契会立即说两句，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死寂。

　　他抬眼看去，原妙契正无情无绪地盯着他，这个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他陡然一惊，待要放下碗筷，原妙契忽又笑了。“原来是你买的，他拆开便用。我还以为，是他让你带回来放在桌上的。”

　　“……”柳扶风咽下哽在喉头的饭粒，自觉好似说错了什么话，赶紧把碗筷放下摆端正，怕原妙契误会他是在问罪，忙不迭地道，“吃了也没什么，多亏王大哥吃了，二妹她想出去玩耍，恰有了个买胭脂的由头。全怪我没说清，阴差阳错的，反倒讨得二妹的欢心。我从前不知胭脂可以吃……”

　　话是越说越乱，到末了，他就和犯了错的孩童没两样，哪里有主人家的雍容气派？

　　原妙契噗嗤一笑，这一笑两颊生涡，眼中也笑出了水花似地清波湛湛。

　　“哎，我的小黑娃呀，”拖着两腿踅过来，胳膊扒住桌面，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原妙契慢慢地坐下，“你还这么小，哥哥我呢，向你发过誓，除非我死了，否则不可能与你分别。但是，我的督脉若是废了，就不能陪你走更远了，是不是？本来，这种事，我是不想和你讲的。不讲你又要多想！”

　　柳扶风听得心里猛地一沉，原妙契说他年纪小，似乎总算决定给他讲一件大人之间才能讲的要紧的事。那他就决不能露出惊慌之色，只能像大人般镇定地听，否则，原妙契很有可能又不对他讲了。

　　他定了定神，问道：“原大哥，你的督脉怎么……废了？”

　　原妙契用手指划拉着桌沿，时而低头看地，时而扭头看窗，似有些难为情，却故作轻松地道：

　　“五年前，我第一次来参加比武，到第七座玲珑塔的第九层时，出了岔子……不过吗，比起你当年经历的那些事，这个岔子算不得什么，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你那些事太大，我就没有讲了。”

　　五年前的原妙契，心气颇高。比武大会，长风岛柳氏来了许多子弟，却没有嫡系子弟，都知道他是原在忠的儿子，连家主柳云天也对他寄予厚望。这比武么，须得靠他开门红。他肩头的担子很沉。

　　可他点子背，初试抽签，抽到的题是，夺下王问花头顶的红绢花。

　　五年前的王问花，十六岁，出落得正好，描眉画目，花颜严妆，斜插一朵红绢花，身披红云妆花缎，冷端端地傲着，又透出一股媚。谁能料到这么一个人，后来登上了第十一座玲珑塔的第八层？

　　先入为主，他以为对方是女子，大意了。他偷花不成，受制于王问花时，情急之下，亲了王问花一口。女子吗，被他如此轻薄，肯定是要撒手的。王问花果然很吃惊，浑身一震复一滞，撒了手。

　　他趁机拆下那朵红绢花，用力过猛，王问花一头长发打着卷儿全散下来，几乎缠住了他的手。

　　“当时，”说到此处，原妙契长叹一口气，对柳扶风道，“我说了一句话，万不该说。”

　　“什么话？”柳扶风听得嘴就没有合上。

　　原妙契似要拍碎天灵盖，恨恨地掩面：“我说，姑娘，多谢你赏我胭脂吃，还赠我这朵花。”

　　“……”柳扶风恍然大悟，原来两人之间的恩怨，是这么一回事！

　　长吁一声，短叹一声，原妙契道：“后来入塔，见他将那些少年子弟杀个片甲不留，我就知晓，这梁子结得大了。好在我比他先一波入塔，侥幸逃过一劫。躲过初一，却没躲过十五。转眼到了第七座塔的第九层，我的下一个对手竟是他。就有那么凑巧？不，不是的。事前他来找过我，说他故意徘徊在第八座塔第一层。他捻指一算，我的能耐，也就到第八座塔第一层。他在这儿等着我，还要和我立个赌注——我若赢了，之前一切，他既往不咎。我若输了，须得涂脂抹粉，也让他吃一回胭脂。”

　　听到此处，柳扶风渐渐放松下来，这哪里是大人之间要紧的事，分明是两个少年玩闹罢了。

　　原妙契又道：“哥哥我不能输，一来，我若输了，长风岛柳氏似低玲珑馆王氏一等，家主脸上不好看。我怎么也得到第九座塔去。二来，我也不想涂脂抹粉。当时，比武的少年子弟盛行买一种叫做‘灵威造化丸’的奇药，吃了此药，十二个时辰内功力大涨，可以借机打通任督二脉。但若是打不通任督二脉，十二个时辰之后，功力要十倍地偿还回去。我不知功力如何会偿还回去，破釜沉舟也就试一试了。这一试吗，我火候不到，强行冲关，弄伤了督脉。幸好叶名医调查此药，正查到了我这里，从我体内取出一只冰蚕——原来，是蜃楼阳主手下一个叫曼衍的阳使在捣鬼。这冰蚕会吸收我的内力。幸好取得及时，我才得以保全。这件事不光彩，我没有告知家主，照常和王公子比武，自然落败了，督脉又受了些损，便彻底治不好了。此后，为了躲避王公子，我没有再来参加比武。”

　　柳扶风与蜃楼阴使卮言打过交道，并不觉得卮言有多可恨。听原妙契讲了这番遭遇，他才发觉蜃楼确实作恶多端。心底好生为原妙契犯愁，他问道：“督脉当真治不好了么，可是叶前辈说的？”

　　原妙契点头道：“不错。不过么，王公子在比试之后就察觉了些端倪。龙华观沈观主的《龙华剑法》，以养气为主，有接脉之效。他便托沈观主收我为徒。我怎么能让他找到我？躲了这些年。”

　　柳扶风听罢，回想这几日的见闻。原妙契肯把这件事对他讲，定是昨夜听了王问花的劝，今日转了心意，才与王问花去见沈观主。他松了一口气，笑道：“原大哥，你早该告诉我的。从前我是个废人时，你待我如故，从未嫌过我。莫说你废了一条督脉，就是……总之，你若不能陪我走更远，你我便不要走那么远，也就是了。你若想走远些，我也可以背你。你虽然长壮了，却没有飞廉剑重罢？”

　　原妙契说了这些话，似松快了许多：“要你一个小娃娃背？哥哥我还没老，讲这么多呢，就是想说，你买的那胭脂，让你王大哥涂在我脸上了。因我当年输了，他便要报复我，让我也出这回糗。”

　　想起王问花上房揭瓦偷窥原妙契、替原妙契端盆讨热水的种种，柳扶风摇了摇头，看得出，王问花是真心实意关怀原妙契。“原大哥，你可能误会王大哥了。我想，他是心存愧疚，认定你督脉受伤之事是他一手酿成，才寻个报复的由头，来弥补当年的过失。我看他，是发自内心对你好的……”

　　原妙契苦笑了一声：“小黑娃，你还小。许多事，你还不明白。他是世家公子，图个新鲜，勾到了手，便不如何了。不过也好，本也当不得真，趁着他还在兴头上，我呢，趁机多捞些好处。以后你若要对付蜃楼，怎少得了哥哥我？你先答应我，此事须得替我保密，决不能对我父母和桑榆讲。”

　　柳扶风似懂非懂，朋友怎么是这个交法，世家公子又如何，难道还要看出身？原妙契却不给他思索的机会，拉过他的手，与他勾小指头，又对大拇指。这个哄娃娃的架势，是心烦不愿再讲正事了。

　　他左思右想，原妙契可能是不想涂胭脂，却让王问花强逼了一回，故而生出这许多烦恼来。

　　灵光一现，他忽然有了主意，起身道：“原大哥，你闭住眼，等我片时。”

　　不知他意欲何为，经他再三催促，原妙契只得依言行事。

　　他飞奔回天字三号房，打开缎盒，把那白的红的粉一股脑抹在脸上。

　　长孙再叹已起床了，坐在桌前吃着凉茶，听他哐啷啷地揭盖捣鼓，老神在在地只是不做声。

　　他也来不及多说，又蹿入天字二号房。原妙契仍闭着眼。

　　“原大哥，快看我！”他从后方蹑过去，轻拍了一下原妙契的肩，一本正经地立定。原妙契睁开眼，回转头，只看了一眼，一个粉白猴儿憨在面前，便摔下凳去，先是闷哼一声，又狂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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