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手指准确地伸出去，捉住面前的茶碗，长孙再叹独自坐在五观堂内，悠悠地啜饮凉茶。

　　忽然之间，他侧耳转向门那边。考完文试的少年子弟拖着沉重的步伐鱼贯而入，与在此等待的家眷相会，闹哄哄地发着牢骚，以示精疲力尽。听起来，这场文试很难。柳扶风、秦晚雪和侯望月也来了，到底是名门世家公子，三人的脚步皆是轻松的，很快找到了他，两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长孙大哥，你怎么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我二妹、原大哥和桑榆呢？”是柳扶风的声音。

　　长孙再叹并不急于回答，掖住面衣一角，摸索着把茶碗放回桌上。片刻后他才道：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什么问题？”目光在堂内搜寻了一圈，柳扶风心不在焉，那三人哪去了？

　　长孙再叹略一沉吟：“倘若你的二妹和原大哥同时落水，你可愿坐下来与我吃一碗凉茶？”

　　“……？”柳扶风没听明白，今日他回答了许多问题，就属长孙再叹的这个问题最奇怪。

　　“你我事前已说好，我做你的帮闲，报酬是一天三钱银子。你没有教我看住你的二妹和原大哥，是不是？”斗笠面衣微微摇曳，长孙再叹又道，“何况，我双目已盲，是看不见任何人的。”

　　柳扶风点了点头，想起他看不见，连忙道：“是。不过，长孙大哥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长孙再叹这才娓娓道来——一盏茶工夫之前，原妙契、柳梦娣、桑榆与他正在堂内吃斋饭，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公子。原妙契称之为王公子。王公子好似挟持了原妙契。桑榆想要制止。原妙契却不要她插手，随王公子走了。桑榆束手无策，扭头一看，不得了，自己伺候的二小姐柳梦娣也不见了！这不是乱套了吗。她要出去寻找柳梦娣，又担心原妙契的安危，便托他留下来向少主转告此事。

　　柳扶风听得大急，想要问那王公子的样貌，话到嘴边，又想起长孙再叹是个盲人。

　　“好啊，”侯望月手抱着后颈笑道，“黑大汉和老太婆同时落水了，就看柳二哥先救哪一个！”

　　秦晚雪道：“小风，你的望气术，能望多远，撑多久？”

　　柳扶风听明白了秦晚雪的意思，皱眉答道：“最远也只有十里，只能撑一个时辰。”

　　“嘁，才十里，一个时辰……”侯望月想奚落他两句，却突然放下手，睁大了猫儿似的双眼，见了鬼似地叫嚷起来，“且慢，你是说，十里。你才多大岁数，能望气十里，还能支撑一个时辰？”

　　秦晚雪明显也怔了一下：“无须望气十里，以方圆五里为限，仔细找一找。”

　　柳扶风拜他的二堂叔柳云君为师。这位二堂叔沉迷于炼丹，剑法造诣和内功修为远在家主柳云天之上，奈何性情孤僻，总想着修炼成仙，从不曾夸过他。他自是不知望气十里是有多厉害。

　　四人一齐出了五观堂。柳扶风的心思已不在说话上，道了声：“诸位稍等。”提气调起轻功，身步一摇荡，掠出十余丈远，他如风中一页纸鸢陡然拔高，转瞬间，已扑落至第一座玲珑塔的塔顶。

　　塔高九层，天风浩动，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全寺的少年子弟渺如蝼蚁，寻不见柳梦娣和原妙契，他闭目凝思，气走听宫，寺内近万生灵的气息、心跳、乃至风吹动毫毛的动静无不落入耳底。

　　他找到了桑榆，却没有柳梦娣，也没有原妙契。难道这两人不在寺内，或已遭了毒手？

　　他的心猛地一沉，剑在意先，气海丹田便是一阵摇动，浑身气劲刹那暴涨。全然不受他控制，一股磅礴的剑气扩散开来，以他立足之处为中心，势如狂风过境，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长孙再叹、秦晚雪、侯望月立在塔下，呼吸均一窒，似巨石砸在胸口，心脉炸裂般跳得甚急。

　　“柳二哥这是要拆寺吗？”侯望月大喘一口气，冷汗冒了出来。倒不是他怕了柳扶风，恰恰相反，面对高手陡然施加的威压，紧张和亢奋都是武人的本能反应，“之前没看出来他这么带劲！”

　　秦晚雪对柳扶风知根知底，心中另有一个念头，没想到习了《天风剑法》，有这等通天彻地的神威，父亲派他来参加比武大会，究竟是要他替柳扶风掩盖不能持剑一事，还是要他看住柳扶风？

　　柳扶风倒不是想拆寺。剑气扩散时，他已知道，他的七情稍有激荡，走火入魔的毛病就要犯了。枉他这几年苦练控气，当即心目内观，强自收敛翻涌的气劲。幸而他立得高，应该没有伤着人？

　　他落地便急急慌慌地问：“长孙大哥，表哥，望月弟弟！你们没事罢？”

　　侯望月有些戒备，又有些失落：“你是有离魂症吗，怎么你和你的剑气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长孙再叹则说起了绕口令：“剑气是剑气，人是人，剑气和人当然不是一个人。”

　　只有秦晚雪还记得正事：“怎么样，小风，找到了没有？”

　　柳扶风勉力平复着心绪，摇了摇头。秦晚雪又道：“不可能走远，对方使了藏气术。”

　　这句话让柳扶风吃下了定心丸，是了，不一定是遭了毒手，他怎么忘了，还有藏气术一说。

　　侯望月本是存心看热闹的，听得“藏气术”三字，却来了兴致，头头是道地剖析：

　　“对方的藏气术能瞒得过柳二哥，也就是说，对方的内功不比柳二哥的内功差喽？这样的高手，放眼江湖有几个，先按下不提。本少爷看呐，再高明的藏气术，也有弱点。不如我们反过来想——柳二哥，你方才用望气术时，有没有察觉，这寺内什么地方一点气息一点动静也没有？你懂的！”

　　柳扶风惊奇地看着这位生死门小少主，他怎么没想到，排除有气息之处，就是有人藏气之处？

　　“我不知道何为藏气术，”长孙再叹手持竹杖，忽然插话了，慢悠悠地，点拨柳扶风道，“但一个人，若要掩藏自己的声音，除了不说话之外，还可以改变声音学别人说话。藏，不等于哑。”

　　秦晚雪听了，很用心地看了长孙再叹一眼，这街头捡来的盲眼乞儿未免懂得太多了。他心内存疑，面上不表，转头也对柳扶风道：“没错。小风你记住，藏气术的最高境界正是如此。老手不会完全封闭自己的气息，否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只会调整自己的气息，与周遭的气息融为一体。”

　　柳扶风茅塞顿开，很是受教，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三人皆可为师。然而，当务之急还是寻找柳梦娣和原妙契。四人分作两路，柳扶风与长孙再叹去寻找柳梦娣，秦晚雪与侯望月去寻找原妙契。

　　而此时，恰是凌空舟目送柳梦娣离去之时。他笑了一下，便有一股疾风向他袭来。疾风带着肃杀的剑气，飞沙走石，刮下马厩前的竹叶。然而，马厩边车舆的白纱幔没有动，他的头发丝也没有动。

　　临产的母鹿依然伏卧着，舔着凌空舟的手。以这位剑神为中心的一切，依旧是那么的安宁祥和。

　　柳扶风掺着长孙再叹的胳膊，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用望气术探查，只因长孙再叹走得很慢。

　　长孙再叹的心情似乎不错：“柳小弟，你很焦急罢，何不撇下我去找人？”

　　柳扶风怔了怔，他是很想让长孙再叹歇息会儿，教对方坐在什么地方等他。可他到底是忍住了，怕蜃楼的人真混了进来，对方离了他也遭到不测，便分神答道：“……你我是朋友，自当共进退。”

　　长孙再叹道：“我拖累了你。你怕我走丢又不想挫伤我的自尊心，说出这番话，不累吗？”

　　不待他说话，长孙再叹又道：“不过，共进退，我喜欢这句话。”

　　他来不及细思，已瞧见桑榆和柳梦娣在不远处贴墙而立，不由得大喜过望，但旋即又收敛了些。柳梦娣不知他在找她，见他笑得这样开心，定会摸不着头脑。他引着长孙再叹三两步上前。

　　“你们，”见了他二人，桑榆连忙侧身挡住柳梦娣，涨红脸大叫道，“……不要过来！”

　　长孙再叹本也没想上前，当即立定了。柳扶风掺着他，便也停住了脚步。

　　桑榆自知失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支支吾吾地又道：“公子，把你的外袍给我用一用。”

　　柳扶风不明所以地看向柳梦娣。柳梦娣的面纱一晃，扭头不给他看了。他心道：“妹妹莫不是穿少了冷了？”他也顾不得许多，当即脱下罩纱天青色锦缎外袍，小心翼翼地掷了过去。

　　桑榆把外袍往柳梦娣肩头披。柳梦娣推了一下，到底还是披在了肩上，用力地裹了裹。

　　柳扶风见柳梦娣穿自己的外袍，觉出兄妹之间的亲密来，心头一暖，暗想道：“好在她没事。”

　　他只剩下锦半臂和细薄的底衣穿在身上。半臂用的是硬锦料，半边袒膊腰窄贴体，意在将男子衬得颀长挺拔。他虽仅有十五岁，却已练出好体魄。这一脱，柳梦娣就没回过头不提。桑榆也不敢再看他，口中说道：“公子，我带二小姐先出山门……我们去外面拿些东西，就在马车上等你们！”

　　二女遮遮掩掩拉拉拽拽地离去，长孙再叹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柳扶风一头雾水，回过神问。

　　长孙再叹道：“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柳扶风先是一怔，他的样子怎么能用有趣来形容，又回心一想，长孙再叹目不视物，与他相处了两日，还不知他长什么样，难怪会有这个推论。他能看见长孙再叹，长孙再叹却看不见他，是不公。

　　他感到难以应对。他说自己的样子没趣罢，有欺负对方看不见的嫌疑。说自己的样子有趣罢，他却也描述不出哪里有趣。为了表达自己的善意，他下决心道：“要不然，长孙大哥，你摸一摸我？”

　　“……”长孙再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是指柳扶风发懵有趣，而不是指柳扶风脱衣有趣。

　　柳扶风说出这句话，见长孙再叹迟疑，暗觉自己好似会错了意，可会错了什么意却不明白。

　　两人正尴尬着，侯望月猛地从墙头飞掠下来：“柳二哥，我找到了！”

　　心知是找到了原妙契，见柳梦娣没事，柳扶风的心思已松懈了许多：“好弟弟，在哪里？”

　　侯望月捧着一兜桑葚，一脸难言之色，边吃边说道：“哎，幸好本少爷跑得快，柳二哥，你还是自己去看那黑大汉罢，他惹上天下间最最坏最最滥污的一个毒贼虫了，啊，呸，脏了本少爷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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