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作者:螟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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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铅一



      一阵腹痛,从玲珑塔下到五观堂,仿佛从火窑走进冰窟,柳梦娣缩起了身子。

      五观堂是僧人用膳之所,堂内宽敞而阴凉。条桌长凳,坐满了以往参加过比武的子弟及家眷。

      他们不须参加文试,享用着凉透的素斋和没有一丝热气的茶水,在穿堂风中惬意地叙话。

      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柳梦娣突然腹痛了,十三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痛。

      这不是剑锋割破皮肉的痛,也不是秦清影扇她耳光的痛,或许,更不是她跪在柳梦阳的墓碑前放声悲泣的痛。这种痛是阴凉的,牵扯着丹田或更深处,令她感到无措。

      她的肌肤原本粗糙,风吹日晒雨淋。姊姊生前总说她不爱惜啊,只顾着练剑。她不屑于爱惜。她从小就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是女一半是男。因此秦清影扇她耳光,让她在床上躺了半年。

      好像开了花。此时此刻,她的肌肤忽然娇嫩起来,包括脸颊,炸起了小小的疼痛的鸡皮疙瘩。

      山门外那碗酸梅汤,怕是吃坏了她的肚子。都怪柳扶风,交的是什么朋友?

      她早已偷偷听父亲和母亲讲过,要把她许配给表哥秦晚雪。

      那本是姊姊将来的郎君。姊姊已经死了。她想离开柳氏大院,又想抓住与姊姊有关的一切。姊姊很好,表哥也一定很好。因此,她是愿意的,甚至不择手段。她在表哥面前做出小女儿态,尽管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哪里有那么端庄贤淑啦,都是装出来的,学着姊姊的样儿,东施效颦。

      可柳扶风干了什么?带回一个叫长孙再叹的瞎子。没眼色的瞎子,当着表哥的面,讲什么迷妇药。好啦,这下子,表哥总该想起来她和柳云鹤的那段事了,难怪一路上都不怎么和她说话呢。

      她气得喝了一碗酸梅汤,想要降一降心头火,没想到,降出毛病来了。

      她按着小腹,瞪住坐在对面的长孙再叹。她带着面衣,长孙再叹也带着面衣,瞪也无用。

      原妙契正与长孙再叹说笑,是原妙契在说,是原妙契在笑。长孙再叹偶尔应一声。

      “二小姐,”原妙契的余光带笑扫过来,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妥,“你哪里不舒服?”

      她总不能说,她想出恭罢!她哼了一声,对丫鬟桑榆道:“走,陪我出去一趟。”

      桑榆答应着,匆匆扶她起身,却又忽地转向原妙契,惊声娇喝:“你是谁?干什么!”

      这丫鬟的魂儿都栓在原妙契身上,片刻也离不得。她也只得咬住牙,回头去看——

      不知打哪冒出一个头顶簪花的丽服男子,立在原妙契身后,用扇子抵住了原妙契的下巴。

      他低下头,头发微卷半散垂下,颈间的白泽璎珞圈曳着金玉的光。他凑得很近,好似即将亲吻原妙契的耳郭,又像是挑衅:“好久不见,我就知道,再不愿见我,你家少主来了,你也一定会来。”

      那是一柄瞧郎扇。漏地纱为扇面,可以隔扇窥人,佻薄的华美,幽香袭人。却好似挑着下巴的是一把刀或者一柄剑,原妙契如临大敌,眼仁张大又收缩,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灰败,不敢动了。

      看到这里,柳梦娣腹痛更甚。她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桑榆却只顾看原妙契,不理会她的拉拽。

      她和桑榆的关系并不好。桑榆本不是她的丫鬟。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彻底失势了,也无人愿意再给她当丫鬟。她心里明白,是原妙契要桑榆待她好一些。而指使原妙契这么做的,是柳扶风。

      他们要施舍她些儿好,取决于有没有空闲或多余的心气。都是势利眼,伪善之人,她见惯啦。

      她等不得了,独自离开五观堂,按着小腹寻找茅房。有一件特别的事在她体内发生了,可是她不明白!每行一步便扯着痛,她要找女弟子问茅房的所在。哪里有女弟子呢?三五成群的少年走过去。

      走过去的几个少年,忽地又倒退,绕回到她面前,怪模怪样地笑着,对她挤眉溜眼。

      为什么要笑?柳梦娣不明白,噌地自腰间拔出剑:“滚,滚远一点!”

      “好凶啊,小姑娘。”少年们爆出一阵笑,窃窃私语,无比愉快地走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小腹更痛了,不但痛,方才拔剑运气,好像……好像……尿……了出来?

      “红铅湿尽半罗裙,洞府人间手欲分,满面风流虽似玉,四年夫婿恰如云。”

      远去的少年高诵着。诵的是什么?她暗忖,定不是好话。别教她再遇见他们,否则……

      那些少年又是一阵笑,逍遥自在,仿佛他们主宰着这个世道,意态是那样的游刃有余。

      茅房在何处,她该向谁问?柳梦娣茫然而愤怒地走着,本能地躲开人多处,越走越僻静。

      僻静处很好,没有俗眼在她身上乱转。她已戴着面衣斗笠,恨不得把浑身都遮住。

      她想起了母亲看她的神气。那神气,恨不得把她塞进地缝里,教她别出来碍眼。父亲也喜欢姊姊多一些。当然了,姊姊是好的,只有姊姊待她好。姊姊被柳扶风杀死了。柳扶风似乎自觉要待她好一些。可是她看得出,柳扶风待她不是真好,哪能和姊姊一样呢?姊姊的好,是可以抱起痴傻的宝儿,倘若有必要的话,姊姊甚至可以去拥抱一个丑陋的癞头乞丐,因为姊姊没有差别心地爱着一切。

      而柳扶风呢?他不但有差别心,还有功利心。他巴结姊姊,巴结秦清影,巴结柳云君。他看她的时候,是空洞冷酷的。旁人察觉不出,她却知道,他表面上流露出许多情绪,然而他心底并没有波动。那是与妖人为伍、可以对姊姊痛下杀手的妖魔的眼神。妖魔总是充满人情味的,可以让许多人聚在他身旁。他笑着看着她,按捺着厌恶,透过她在看一个鬼魂。就像她一样,她也按捺着仇恨看他。

      这便想得远了。该向谁问茅房,难道她要在僻静处寻个旮旯儿?只怕柳氏不会认她了。

      很早很早之前,不更事的时候,她还以为学了剑法,就可以进柳氏祖宗祠堂祭拜呢!

      话又说回来,灵谷禅寺本是佛门清净之地,以往也是不许女子入内的罢?

      女子,女子,女子讨人厌,女子是过街的老鼠,她怎就是个麻烦又讨厌的女儿身呢?

      泪水莫名其妙地,要漫出柳梦娣的眼睑。快哭啦,她心里平静地想,像个娘娘腔。

      “哈哈!”她突然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何故发笑?”冷不丁地,一个男子出声问道。

      柳梦娣从狂想中回过神来,左右张望,不见说话的男子,只见一个搭着凉棚的马厩。

      马厩前植着几枝碧竹,竹边是一架垂着白纱幔的车舆。马厩怎么在寺中,她走到了什么地方?

      “高兴便笑,我笑我的,碍着你了?”柳梦娣转身就走。

      一件外袍忽地自马厩飞出,盖在她的肩头,素洁如冰,流光似水,寒凉彻骨。

      她拽下来,握在手中,不知该不该扔在地上——什么欺负人的新花样,这是在捉弄她?

      “你来天癸了。我只有冰蚕丝的衣服。不宜久穿,你挡一挡,回去扔了。”

      听不懂,但这男子说话并不惹人厌,柳梦娣便静下心问:“……什么是天癸?”

      “你看一看你的身后。”

      柳梦娣眨巴眼,依言回转身。秋香色的裙裾添了一团红,血。她流血了,难怪如此痛。血滴滴答答,怎么流在裙面上,从哪里流出来的?啊,她想起来了,母亲生三妹的时候,好似也流了许多血!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男子和女子睡在一间房内,会生出小孩,她知道。难道说,当年柳云鹤扯开她的衣物,她便怀上了柳云鹤的孩子,如今要生了。但怀胎便是怀胎,怎么又叫天癸呢?

      “我要生小孩了吗?”事态紧急,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过了好一会,男子才道:“不是。”

      柳梦娣以为男子不会说话了,心中想到:“不是生小孩,莫非,我得了不治之症?”

      她先是暗吃一惊,很快又高兴起来了,姊姊死后,父母很伤心过一阵呢,终于轮到她啦。他们会为她掉眼泪吗?怕是不会,但总该有些伤神和懊悔。她想象着自己的死亡,忽然无法自拔地陶醉。

      就在这时,男子又道:“我不知道,你忽喜忽悲,脉气紊乱,是在想什么。但是——豆蔻年华,桃花癸水,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庄严的事。这意味着,你将彻底成为女子,能孕育子息了。”

      听男子如此解释,她连蒙带猜,隐约参悟了玄机。这件庄严的事,母亲从未教过她,她也没有要好的女伴,她的姊姊本可以教她的,可是……姊姊已不在人世了。彻底成为女子,怎么是好事?

      想到此处,腹中又是一阵疼痛,柳梦娣恨声道:“我不要成为女子,有没有法子教它不来?”

      “你要不要看一看我养的鹿?”男子答非所问,说了一句不搭边的话。

      发觉自己并不生这答非所问的气,柳梦娣“嗯”了声,便抱着冰纨外袍走过去,在横栏前立定。

      马厩右壁下的草垛上,铺着一层白纱,白纱上坐着一名白衣男子。男子没有看她,而是盯着一头伏卧的母鹿。母鹿的肚子十分大。它不断回头舔舐着自己的身体,身下的枯草有一团血渍。

      男子道:“三日了,这是我去年送给灵谷禅院的,许是放出去吃草时有了身孕,却生不出。”

      柳梦娣噗嗤笑了声。男子看向她的面衣,她连忙道:“我不是笑它,我是在笑你。”

      男子似乎明白她在笑什么:“人心险恶。与鹿为伴,是我所愿。”

      柳梦娣心中一动,仔仔细细地端量起男子来,他的年纪不大,或许还未至弱冠。他有些像道士,却没有束发。他的右眼下有一颗泪痣,就像一滴血泪,打破了容止原本绝俗的神仙气韵。

      “你说人心险恶,”她鬼使神差地说道,“我却是一个恶人,你干什么理我?”

      男子抚着膝上剑。柳梦娣这才注意到,他有一柄紫鞘宝剑。“你有多恶?”他不经意地问。

      柳梦娣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怔了怔,决心吓唬他:“我恶得很。比如说罢,这个破寺,不准女子进来时,我便烧了它。谁冒犯了我,我便杀了他。若能做到这两点呢,我就圆满啦,不枉此生!”

      男子听罢,不置一词,松开了抚剑的手,轻轻地抚了抚母鹿。

      “我叫凌空舟,”一切是恬静的,过了片时,男子才道,“来自徽州府,九华山,凌虚宫。”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柳梦娣却想不起了,她现下脑子都是酸梅汤和由此引发的天癸。

      凌空舟又道:“若有人冒犯你,你可以来看我的鹿。”

      “谁要看你的鹿?”柳梦娣暗觉好笑,“我早就知道啦,没有人帮得了我。我在书中看过一句话,觉得很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肯帮我的人定有所图。而真正爱我的人呢,已经死了。或许也是我害死的罢。我和你不一样,知道吗,你活在光明下,我活在阴暗里。”

      她指了指面衣,继续道:“我们女子呢,出阁前见不得人,嫁了之后也见不得人。在喜欢的人面前,也须描眉画目,扭捏作态,一世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因此,只有我懂我自己,别人是不懂的。”

      她本来没有这么多话,也没有这么多自信,但突然之间,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凌空舟看着柳梦娣,阳光斜入马厩内,他的左眼是明亮的,右眼连同那颗泪痣却沉在阴影中。

      他没有说话。

      尽管这小姑娘胡说八道,还说得很有道理,似乎让他更了解女子了,但他了解女子干什么?

      “衣服还给你!”柳梦娣把冰纨外袍扔给凌空舟。天癸是一件好事,对她而言或许不是好事,但是一件庄严的事,她将彻底成为女子。她不怕别人笑话,她为何要因自己成为女子而怕人耻笑?

      这么想着,她的小腹似乎也不痛了。她大大咧咧地往回走,带着她裙后那一团刺目的红渍。

      凌空舟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很轻很轻地,发自肺腑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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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柳梦娣的剧情不能往后拖了,因此特开一章。
    这个角色应该蛮讨人厌的?但是出乎意料的好写,写完不想回头看那种,于是可能渣质量。
    红铅篇是各种角色情窦初开的一篇。玲珑篇还没有完,之后继续。
    端午要回老家,存稿自动发。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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