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

　　江南金陵，梅子初熟，细雨飘洒。

　　少年衣袍褴褛，一手竹杖一手破碗，潇然而行，没有撑伞。然而，过往的桐油纸伞，落雨叮咚地响，还是干扰了他引路的竹杖声。他脚下一滑，踩到烂萝卜，险些栽个跟头。

　　“小美人当心呀。”一只手立即把少年搂了过去。

　　“你和我一样瞎？”少年眉尖含颦，吴侬语轻清细软，说话却不留情，“我是男子。”

　　柳扶风乍到金陵，在客栈安放了行囊，出来透口气，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一个形容流俗的地痞正搂着少年说话。少年做乞儿打扮，生得英秀绝伦，水眼山眉写满了江南烟雨，又兼有少许吴中园林式的巧美雅致，怎么看也是男儿身。地痞却似不信，要验明正身，揉皱了少年褴褛的衣袍。少年别开脸，迥望虚无，一张樱桃樊素口，若有若无地噙着一抹冷笑。

　　柳扶风已有十五岁。武林大家族的子弟，到了这个年纪，要外出历练了，他也不例外。

　　这是第一次离开长风岛，他应邀前来参加玲珑塔林比武大会。因早到了一日，原妙契和他约好了，安置好行李，去秦楼楚馆看传说中的花魁。奈何原妙契太招人喜欢。丫鬟桑榆打翻了醋坛子，拉着柳梦娣助阵，不许他二人喝花酒。他不敌二女，趁乱溜出客栈。原妙契扛着二女的指责没能脱身。没有原妙契引路，他一个人去秦楼楚馆好没趣，加之天降细雨，就近在酒楼烫了壶酒慢慢地喝。

　　坐在酒楼二楼，他低头望下去。地痞夺过少年引路的竹杖，扔给身后四个恶仆，搂着少年消失在街拐角处。他心道：“我五年不曾出来，现下的拐子如此猖狂了，光天化日当街拐人？”

　　身在名门正派，他要做些有益之事以遣有罪之生，路见不平便把路填平。

　　他提壶将酒一饮而尽，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手抓住栏边的桐油伞，人已掠至对面的屋顶。

　　地痞和少年走了三四里地，进了一条巷弄。恶仆在巷口把守。地痞在巷弄里剥少年的衣物。

　　柳扶风没眼看了：“好丧心病狂的地痞，连乞儿的衣物也要抢？”真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他调起轻功，一式“飘摇青蘋”，双足在屋脊青苔上飞荡，落至三条街外的卖艺人身旁，借走一面铜锣，再回到巷弄口墙头，一来一去，地痞还未将少年的衣物扯干净。

　　他在墙头“哐铛哐铛”敲起了锣：“——来人呐，救命啊！光天化日，有人当街行凶！”

　　铜锣敲得热闹。这就是他仗义行侠的法子，放声大叫救命，引来巡街差人或惊走地痞。

　　没想到，一片锐器破空出鞘之声，如鸿雁当空长唳，登时盖过了他的锣声！

　　他的膻中丹田气一紧。这是以气破空的上乘内功，有高人来了——果不其然，一道颀长的灰影，横空冲云，落至巷中时，拽开一口宝刀。刀身滚滚，掣出一泓寒光。地痞及四个恶仆一齐栽倒。

　　“好刀，好刀法。”他跳下来，夹着铜锣喝彩，这人使的是刀背，并未杀伤性命。

　　持刀的是一位公子，正歪头反手插刀入背后金鞘，薄软的灰驼绒斗篷随之轻扬，斗篷下挂着亮银肩铠。这公子一身藏蓝袍甲，于腰际扣着雁纹镶金革带，头冠也有同样的饰纹，状如鸿雁展翅逐云。

　　“多谢少侠搭救。”受欺辱的少年掩住褴褛的衣衫，摸索着竹杖，原地转了半圈，向柳扶风道。

　　“不是在下，”柳扶风把伞撑在少年头顶，笑着挈他转身，“是这位公子救了你。”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少年又对负刀公子道。

　　“不必，”负刀公子声冷似雪，看向柳扶风，“小兄弟，借问清波客栈怎么走？”

　　柳扶风伸出食指，不乏热情地指点：“从此地往南，行六十七步，向西再走千步，过了太白酒楼便是。在下正在清波客栈投店。阁下如若不急，待在下料理了眼下事，陪阁下一道前去如何？”

　　“要事在身，”负刀公子看一眼柳扶风，又看一眼少年，眼中波澜不兴，“先行一步。”

　　送走了负刀公子，柳扶风对少年笑道：“你住在何处？我正好没事，送你回去。”

　　少年一个踉跄，踩了地痞的脸：“我自幼眼瞎，父母皆殁，无处容身，暂住在城隍庙。”

　　柳扶风听罢，忽地想起了自己年幼时。他本是穷酸饿醋，这几年锦衣玉食，到底没有忘本。

　　这少年双目皆盲，一个人在外漂泊，以乞讨为生，只怕有说不尽的辛酸。

　　他生了恻隐之心，扶稳少年道：“这个么……我是来参加比武大会的武人，近日宿在清波客栈，人生地不熟，也不大懂金陵话，正想寻本地人带我游玩。如若不嫌，你与我做个伴如何？”

　　他有意接济这盲眼少年，又怕少年伤了自尊，故而说出这番话来，托少年做他的玩伴。

　　少年却好似误会了，冷笑一声：“你也好此道？混口饭吃……只要给钱……无不可。”

　　“哦？”他一头雾水，不知好什么道，只道，“你我应当同庚罢，我今年十五岁，你呢？”

　　“我十七岁。”大约是听出他年纪小，少年沉默片时，语气倏忽和善了几分。

　　“当称一声哥哥了，小弟名叫柳扶风，哥哥叫什么名字？”

　　“……长孙再叹。”

　　“好名字！清庙遗音，一倡三叹。世间绝好也不过如此。我叫你再叹哥哥？”

　　听得“再叹哥哥”四个字，名为长孙再叹的少年脚一顿，神色颇有些异样。

　　“怎么了，再叹哥哥？”

　　长孙再叹揉了揉胳膊，哆嗦一记，似有些怕冷：“……掉了一地。”

　　“什么东西，”柳扶风急忙回头往地上看，“掉了一地？我帮你找找。”

　　“鸡皮疙瘩。”

　　柳扶风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在嫌他肉麻，直起身失笑道：“那我叫你长孙大哥？”

　　“为何你一定要称我为哥哥、大哥，我有那么老？我是不是该叫你扶风弟弟，柳小弟？”

　　柳扶风认为无不可：“长孙大哥比我长两岁，直呼我为扶风也是应当的。说起来，我念私塾的时候，原本有个表字叫‘子青’。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下已废弃不用。长孙大哥有表字吗？”

　　长孙再叹默然，半晌反问：“你是眼瞎还是怎的，看不出我是叫花子，叫花子该有表字吗？”

　　“不该有吗？”柳扶风拿不准，“子曰，有教无类。乞儿只要想读书，取个表字也是可以的。”

　　“……”竹杖敲得梆梆响，长孙再叹向前疾走，走得飞快。

　　柳扶风追上他，把伞斜在他的头顶，任凭密雨打湿自己昂贵的软烟罗天青氅衣，且行且道：

　　“没有表字也无须伤心，长孙大哥若想要表字，小弟愿代为取一个，‘子音’如何？”

　　长孙再叹不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傻小子，哪只耳朵听出他想要表字？

　　柳扶风先去还了卖艺人的铜锣。长孙再叹决定不再纠结于彼此称呼，换了个话题：

　　“柳——小弟，你自称武人，方才救我时，为何不自己出手，反倒敲锣喊人来？”

　　柳扶风一怔：“……我……出手……没轻没重，刀剑无眼，怕伤人性命，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故而，”长孙再叹关注的竟是这个，“你是使刀剑的武人。”

　　“啊，嗯，这场雨可下得真大。”柳扶风打个哈哈，含糊地转了话题，说起江南的风物。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清波客栈。柳扶风掺长孙再叹上楼，在天字一号房前停住：

　　“长孙大哥，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妹妹，她说话有些冲，若是言语冲撞，还请担待一二。”

　　长孙再叹杵杖不言。柳扶风把房门推开，却见柳梦娣笑盈盈的是无比端庄贤淑的闺秀相。

　　“哥哥！你回来啦？我来介绍，这位是我娘的兄长的儿子，也就是我常和你说的表哥了。平生刀如雪，排云唳断鸿——表哥已继承排云寨秦氏镇寨之宝断鸿刀，有个绰号叫‘冷面寒铁断鸿刀’，但一般北边的武人都称他为‘雪鸿公子’。没办法，谁让表哥年少有为，又生得这样好呢？”

　　见她小女儿情态把话说得娇柔，柳扶风不明所以地抬眼望，却是之前救长孙再叹的负刀公子。

　　“秦晚雪。”负刀公子放下茶盏，惜字如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柳扶风免不得又细细打量，人如其名，雪漠气韵，深目高鼻，观之凛凛，确是一表非凡。

　　“柳扶风。”已有一面之缘，他迎向秦晚雪投来的目光，含笑行礼。

　　原妙契鼻青脸肿，坐在一边吃荔枝，见了柳扶风，把眼光斜向门外：“少主还带了客人回来？”

　　柳扶风点了点头，转身见长孙再叹无意入内，对众人笑道：“我安置了朋友再来。”

　　“你不必管我，”长孙再叹在天字三号房歇下，由客栈小二张罗沐浴烘衣，便不要他陪了，“我喜静，既已受雇于你，做你的帮闲，你备好银钱。何时出门，需要我做向导，你再来找我。”

　　柳扶风再回到天字一号房。柳梦娣抱怨道：“哥哥，你冒冒失失地带了什么人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在房里又没有戴面衣，这张脸都被外人看光了！横竖我是不能外嫁，你就这样羞辱我？”

　　柳扶风笑得和气蔼然，逗她道：“我这朋友……秦大哥也是认识的。他不是坏人，听见有女子的声音，便避嫌立在房门外，一等一的涵养。再说了，我二妹花容玉貌，常人多看一眼，在情理之中。但精金美玉，就是被看了百八十眼，也一定不会因此毁损。秦大哥，你说是不是？”

　　秦晚雪怔了怔：“嗯？嗯。”

　　柳梦娣哼了一声，气消了些，对柳扶风道：“你爱结交谁结交谁，到时候捅了篓子，莫要再栽在我身上！我是命不好，摊上你这样一个哥哥，活该受这些年的罪。你只不要忘了我们来干什么的！”

　　原妙契见状，笑出两个梨涡，向丫鬟桑榆使眼色，让她劝着柳梦娣一些。

　　约是嫌房内太吵，秦晚雪忽地起身，向柳扶风道：“小风，借一步说话，你我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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