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风月

　　柳如歌在走神。站在正殿当着满朝文武走神。她早知道今天不会平静，从几位大臣的眼神里便能看的明明白白。

　　想来自己昨日清早于京城打马的消息，早乘着哪家的奏章白纸黑字的到了父皇的面前，或者连着那马车里的人是自己“儿子”的消息也一并呈与圣听。若说不战战兢兢定是假的，心里躁的很，此时便听不进去三省六部谁又年龄大了准备退休。

　　未逢朔望，也不是五日的大朝，议事的节奏很快便缓了下来，柳如歌的神经越绷越紧。

　　“…无故旷朝，又令人寅时于城内打马，不知将慎.清.勤三字放在何处”柳如歌身后不知是谁突然发难。

　　只听见坐上之人一声冷哼，抬头正对上皇上看向自己的目光，柳如歌只得挺直颈背：“儿臣自知错在己身，事出有因，只是当时心中实在焦急”

　　“便是事出有因，也不该如此。可还将规矩放在眼里？”皇上在坐上开口：“错了便是错了，按规罚俸吧”

　　“是”柳如歌应了。半晌却没听见有人再说什么，朝堂一时沉默，又一老臣进言却是已经和自己无关了。

　　柳如歌当下心中大骇，自己这是竟就这么轻飘飘的揭过了？

　　事出有因四个字已经摆在台面上，只等人发问，竟是只有一片默不作声？可转瞬想想便又明白了，今日朝堂全都是三品之上，人精中的人精。便是听了传闻，自己京城清晨里打马是迎了“儿子”回京，也总要思量几番其中利害，何况这里头还不知几分真假。见皇上有意了结，更是没必要穷追不舍。

　　这事被这番压下，柳如歌反倒更生出几分烦躁。在这朝堂上说清了那孩子是自己“亲生”，自己背景特殊便是背了多少的骂名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下一步的安排才好办些。

　　“无事退朝” 景和帝身后的太监出声。

　　柳如歌心却是揪的更紧，想着自己一会不免留下面对景和帝，不知会是怎样一番疾风骤雨。转身往后走的时候似乎听见景和帝轻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一句：“将杨副尉寻来”

　　出了殿门，华璟便凑到自己身边，几次欲言又止。柳如歌看了他未免失笑：“三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我听闻那日车上是你的......” 华璟问着问着自己闹了个脸红。

　　“正是小儿，能不能入了玉牒还全仰仗父皇” 柳如歌语气如常。

　　华璟听了，直皱了眉头，脸上神色复杂，几分愧疚几分悔过，只差急的跺脚，半晌才哑声到：“说到底，是为兄的错，你一去十年竟对你不闻不问到这个程度。你年岁小，又独自一人难免为人所惑…只怪我，当初杨副尉从北疆入京竟也没想着多问几句”

　　柳如歌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我若是有意要瞒杨琸能知道什么？这其中另有缘由” 况且这些都不过无中生有的事情。

　　华璟要往大理寺去，不便多说，两人便分开。寻了个小太监，往御书房去。

　　到了殿前，正赶上杨琸从殿中出来，他看见柳如歌便直直的朝她走了过来，颇有几分气急的样子。

　　“杨副尉” 柳如笑着迎了两步，两人童年时接触颇多，入京这么长时间倒是第一次说话。

　　杨琸皱着眉看了看左右，开口说道：“王爷可知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刚刚父皇叫你就是为了这个？”

　　“呵，想得倒好，今日是为了九门禁卫之事”，杨琸见柳如歌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说道：“昨天，王爷那事的折子刚呈了上来，皇上就唤了我，还能等到现在。王爷可知道这一谎牵扯到多少？若真能瞒的下这么大的事，刺史都督是都死了吗？我和父亲是也陪着王爷欺君罔上吗？”

　　“怕是刺史提督都当我死了” 柳如歌轻哼了声，“父皇都和你问了些什么？”

　　“能问什么？问你在北疆和谁有私交又和谁亲近？”杨琸说着，又皱了皱眉：“依我看，圣上完全没吃你那套。只问了我父亲让那几个人护你入京，又哪些个折在稽山了，应是要另想法子将这事圆过去”

　　柳如歌听到稽山心里咯噔一声，心中知道稽山中了埋伏，留下几十的尸首是瞒不过去的。倒是到现在没人曾正经的和自己提起过这事，然她觉得有几分惊讶。杨琸身为昭武副尉又常在皇上身侧，负责暗中调查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好了，快进去吧” 柳如歌正要问些什么，便听见杨琸开口

　　她点了点头，转身只能硬着头皮进去。驸马府上昨日发现人不见了, 便将府中翻了个遍，动静不可谓不大。别人不知道，以为是丢什么物件，景和帝这里怕是瞒不过去的。

　　柳如歌刚从屏风后探出头来，便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擦着自己头皮飞过去。她愣了愣，感觉一丝温热从眼角划过。心里叹了口气，急急的往前走了两步，跪下膝行到景和帝身前。

　　“父皇…”

　　“倒是和你姐姐一样大的胆子，刚一回来便把整个京城的人当成傻子耍！”

　　柳如歌今天频频被抢白，除了低着头乖乖听骂也别无他法，却从景和帝的话里听出了他早就看透了前因后果。

　　“皇姐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若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可知道了…父皇那孩子到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看着也只有五六岁的身量，他也是您的血脉呀。”

　　“如今把他认到我的名下，我久居北疆私下瞒这样的事情，自是天大的丑闻，我又未曾娶嫁怎么能无端养着个孩子？若是能循着这个由头把他过继给皇姐......别人眼里他便是再不光彩，也得顾着他多少留着皇家的血。总能过上人该过的日子，也有人能光明正大的给皇姐养老送终了”

　　柳如歌额头贴在殿内冰凉的地砖上，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闭着眼说道 ：“左右名声清白这种东西，于皇姐重要于我却是无足轻重”

　　景和帝见她无意掩藏，倒是是神色缓和下来，伸手将柳如歌拉起：“怎么你的名声清白就无足轻重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抿着嘴擦了擦柳如歌头上砸出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却见突然看见眼前的人因自己这句话突然掉了好几颗豆大的泪珠，眼圈通红。

　　他不免叹了口气，这孩子。

　　当初他被自己那大女儿一时瞒了过去，后来却也发现了不对，虽多少不满那殷家的做法，但却也不值得大动干戈，柳如歌如今这般也算是强解了局。

　　“这孽是你皇姐自己结下的，别说她病了，便是她死了这事也得她自己受着” 皇上拉着柳如歌走到窗前：“那孩子,要怪便怪他自己本就不应该出生。”

　　柳如歌听了觉得有些讽刺又说不出错在哪里，脸上却表现的只有些想说什么的委屈。

　　“这是事是万不能如你所愿，也不值得你如此”，景和帝说着又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柳如歌的头：“回头找个太医好生瞧瞧，也不知道你那里来的这不管不顾的劲。”

　　柳如歌低下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皇上像是被她气笑了：“行了，下去吧”

　　柳如歌走到殿外，一时被阳光恍了眼，心中更多的却是庆幸，这一次也算是赌对了父皇的脾气。她定了定神，看清了来人，正是那阴魂不散的梅时雨。

　　“呦，王爷这是怎么了” 说着那人就往前几步，袖口抽出个帕子捏着兰花指抚上柳如歌的额头。帕子上的香味熏得柳如歌鼻子发痒，忍不住微微侧了侧身。

　　梅时雨看在眼里，反而撇了撇嘴角嗤笑一声：“王爷可别乱动，赶紧叫个御医来瞧瞧才好”，说着将那帕子塞在柳如歌手里。

　　柳如歌悬着一颗心从走出殿门那一刻才算放下。表现这一出恰到好处的忤逆、重情义和自戕时，只觉得脸僵，此刻才觉出额头一抽一抽的疼痛。一时头晕，便顺水推舟的靠在梅时雨身上，一阵微风，吹得背后冰凉，忍不住瑟缩。

　　风里带着梅时雨身上的熏香，一股百花争艳的馥郁也遮不住的直击灵台的辛辣苦涩，像水鬼脸上一张艳红的唇。

　　柳如歌闻了倒反而冷静下来，拍了拍他手臂轻声说道：“先送我回府吧”

　　梅时雨应着是，一边看着她站直了身子伸手抚自己的额角，手指染上血色。他对着那跃动般刺目的红眯了眼睛，勾起嘴角，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转身进屋面圣。

　　那个见过许多次的小太监走到柳如歌的身边，引着她往宫外走。

　　小太监举止之间越发的小心。

　　梅公公脸上的神色他见过好多次。寸长的钢针扎到宫人的指甲缝的时候，雪白的大腿碰上锈迹斑斑带着倒钩的鞭子的时候，在纤尘不染的、端坐上位观刑的梅公公的脸上见过。

　　一种在闪烁的火光里，混杂着兴奋与畅快的、透过脸上惨白铅粉的容光焕发。

　　小太监低着头带着柳如歌走着，步伐不疾不徐。心中却是在默默想着，那些宫女太监是为了什么被带到那刑室，理由太多了，花样百出，他早记不太清。

　　只记得最近的一个小姑娘，知道自己认了梅总管当干爹，曾托自己送他一个香囊，月色下小脸俏生生的白里透光。他知道自己干爹的性子，自然一口回绝。后来宫女还是自己想办法爬了梅公公的床，便被扯到刑室受了拶刑，十指连心，烂的见了白骨。

　　小太监低着头，正能看见日光从身后照在地上，留下王爷的半个身影。他跟梅公公跟得早，早年也见过他伺候那些嫔妃，便是做着什么腌臜事脸上也不过是恭敬谄媚罢了。可刚才，王爷靠在梅公公身上后，梅公公看着她手上的血迹，却露出了那份神色。

　　许是那日秋老虎实在晒人，王爷赏的那杯茶又太过解渴，小太监早就木然的心里又隐隐的生出几分不安来。

　　出了宫门，阿遥见她用帕子抵着额头，三步两步走过来，便要去拽她捂在额上那只手。

　　“宝宝，你怎么这么心急” 柳如歌笑着看着她动作，一句调侃出声。

　　阿遥没像往日那般表示自己的恶寒，只顾着拉开她的手，看了看她的伤口，见已经差不多止血，才松了一口气：“差些以为你今天回不来了呢”

　　“你别说，真的差点便回不来了”柳如歌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上车。

　　阿遥板着脸，“这种事不要开玩笑”。两人都到了车里，阿遥这才仔细瞧着柳如歌手里那块李紫的帕子：“这玩意儿哪来的？”

　　“阿遥这眼力不到火候啊”柳如歌把帕子展开，正中绣的好大一团金银宝相花，：“除了梅公公，有谁压得住这般的珠围翠绕”

　　阿遥听了，颇为嫌弃的哼了一声：“他的东西王爷也敢拿？谁知道干不干净”

　　柳如歌听了他这话，一时有几分惊讶。阿遥的性子也不像能把之前的梁子记到现在。况且这几阵子皇姐的事情，梅时雨也没给自己添堵，反而还曾提点过自己两句。

　　这人总在暴戾阴邪和奴颜媚骨中反复横跳，柳如歌待他也只是慎之又慎，没有什么瞧不起的意思。转瞬想到阿遥毕竟乔国出身，梅时雨又是个太监，心里了然，只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边听着阿遥说些事情，一会儿便也回了府上。前后脚的功夫，太医便也到了，留下些外敷的方子。

　　紧接着的，却是一道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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