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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是怎么了？”

　　槿华在院子里陪小妹玩耍，瞧见他满脸泪痕残存，脚步虚浮，趔趔趄趄地出来，眼底却一片漠然，木然往自己屋子走，忍不住出声询问。

　　石文脚步不停，背着她，硬梆梆甩出两个字：“烧书。”

　　“什么？”槿华揉了揉耳朵，她这是听岔了吧？连赶个路都不忘默诵“之乎者也”的书生，要烧书？

　　她甚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

　　石文可不知这些，自顾自地进屋，抱着一摞书出来，恨恨扔到地上。

　　书生无用，读书何用？

　　父亲还不是读了一辈子书，中了秀才考了举人，可结果呢？

　　官宦黑暗，竟连那些犯人走卒也能肆意欺凌，拳脚相向！

　　想起自己冷不丁地掀开棉被所看到的，石文脸上的寒意更重了，如果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至少，还能护得自己周全，至少，不会一身是伤地回来！

　　既如此，不若弃之！

　　这般想着，抬起脚重重踩在书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印子，却好似没看到，径自往厨房去了。

　　紧攥着火折子，石文狠了狠心，迈过厨房的门槛。一抬头，就看见一大一小正蹲在地上捡书，大的还小心翼翼掸着书扉页，一脸的心疼，他抿着唇撇开眼：“都是些无用的玩意儿，你还捡来作甚？”

　　“无用？”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捡什么？有什么好捡的？”石文几个大步，把小妹抱在腿上的书夺过来，再一次砸到地上，还不解恨地踩了几脚，“半点用处也无，学来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槿华眼尖，顾不得怀里的书，连忙爬起来抢过他手里的火折子：“你发什么疯！不读书，你做什么？”

　　“哈哈哈哈——”

　　石文身子晃了晃，惨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说得对，除了读书，我还会什么？还能做什么？不，就算我石文穷死饿死，一事无成，我也不想再读书了。”

　　“哇——”

　　看到自家大哥神色癫狂发疯一样大笑，吓得石小妹大哭着扭头就跑，“娘，你快来啊，哥哥他……是不是也不好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槿华皱眉看他笑得癫狂，揣测道，“若是因着钱财之故，你不必太忧心，我这里……”

　　“不是，你不必如此。”看着昔日视若珍宝的书卷被自己糟蹋成这样，石文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几分快意，仿佛这些时日的压抑绝望都发泄了出来，可对上那双担忧关切的眸子，还是不自在地撇开了眼，不敢去直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罢了。”

　　“这就是你的想明白？”槿华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蹭蹭地冒上来，几步走到他跟前，指着满地狼藉，柳眉倒竖，“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明白了什么？你这是因噎废食！别人求学无门跪求一卷书却不得，你却这般好不珍惜，你如何对得起日日操劳的婶子，对得起还躺在里头的叔父？”

　　“我正是因他们才……”

　　“哦？敢情还是你的孝顺？那你还杵在这作甚，怎不进去让他们知道你的孝心？”槿华冷笑着打断道，“书，不过死物，又哪里碍着你这大少爷的眼了？你不要了是吧，没事，我要！”

　　石文被她赶苍蝇似的赶到了角落里，看她心疼地吹掉书上的灰尘，拿袖子仔细地擦个不停，不知怎的，心里跟堵了什么似的难受，脚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弯腰捡了本离得最远的，犹豫了下，也拿袖子擦了擦，这才小心地蹭到她跟前，陪着笑脸双手递给她：“我来捡，我来捡就好，你且歇着罢，你别……小心气坏了身子。”

　　石槿华也不接过，斜睇了他一眼：“我气与不气，干你何事？”

　　这是气大了哪。

　　明明是峭寒的天气，他的额头硬沁出了汗，嘴里更苦得跟灌了黄连似的，可怜一个老实书生，平日哪里会接触年轻的姑娘家，哪知道惹了人生气后该怎么哄才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嘴笨，你别气坏了。”

　　哼，我今儿非得要你这榆木脑袋转过弯来不可。槿华心里恨恨想着，掸了掸衣摆，好整以暇地看他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蠢样：“你先告诉我究竟怎么想的，我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同你置气。”

　　“我五岁开蒙，八岁入私塾，苦读已有一十三载春秋，只盼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如今这世道，哪还有我等寒门士子容身之地？纵我有一日科举在榜，除了空有虚名，又有何用？”

　　石文沉默了会，叹了口气，看她一脸不赞同，苦笑着摆了摆手，“你还别不信，事实便是如此。旁的不说，我爹寒窗苦读三十余载，过了县试乡试府试，也算小有所成吧。朝廷明文举人可以为官，可候补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白身。”

　　他以前只道是僧多粥少，候补的举子太多，可如今，却不敢这么想了。

　　“这其间有些什么，你也不否认罢？”

　　槿华亦是沉默。

　　权贵子弟，达官之后，若中举自然可以顺利为官，即使考不上，还可以走恩荫的路子，而补不了官的，大多是寒门子弟，甚至你中了进士，说不定也会在翰林院修一辈子书。

　　“咱们还说父亲。你并未亲眼目睹，浑身都是伤，连一块好肉也没有……”提及父亲狱中的遭遇，石文恨得牙咯咯响，“这贾府尹，那是咱应天府百姓顶了头的天哪，却……这人间哪还有公道正义，又从何来的天理报应？”

　　石文手心紧握，已然全是冷汗，脸上悲苦更甚，隐隐已有绝望之色。

　　十八年来，他苦读圣贤踌躇满志，可父亲这一遭，却把他所有美好的幻想打得粉碎。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现实的黑暗与冰冷。

　　更是第一次意识到，寒门庶族平民学子是何等渺小，何等卑微！

　　纵使有举人功名在身又如何？

　　要对付自己，无需亲自动手，甚至连吩咐一声也不必，自有门下走狗巴结奉承，轻轻一抬手，就能叫你家破人亡！

　　进了大牢，六木之下，纵你满身冤屈又如何？

　　他爹也是铮铮铁骨，还不是被打得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这律法不过是权贵的玩物罢了。

　　既如此，他还读什么书？考什么科举？不过是空耗钱粮罢了。

　　倒不如找个旁的营生，至少还能贴补家用，让爹娘小妹衣食无忧。

　　“所以你就认定了读书无用？所以你不要兼济天下，只愿独善其身？所以你打算效法老庄，终日炼丹问道消极避世？”

　　石文脸色微变，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却换来一声轻蔑地嗤笑，“堂堂七尺男儿，只会怨天尤人，也不知羞。”

　　把书一股脑塞到他手里，“这应天府给不了你我的公道正义，那我们就自己去取。仕途经济虽前路艰难，但已是我等小民的青云梯。若我为男儿，自当豪取功名，叫那魑魅魍魉不敢欺身。哪怕身为女儿身，我也要博上一博。你要是怕了，不敢了，就把这些吃饭的家伙都丢掉，这一回，我必不会再替你捡起来。”

　　石文抱着书，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真的相信，还会有那一天？”一府之主，四大家族，何等煊赫门楣，小小石家真的会有含冤得雪的一日吗？

　　石槿华重重点了下头：“我信。我始终觉得，天再黑，也有亮的时候。这世道再黑暗，也会有青天。”如今的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石文摇摇头，苦涩一笑：“我没你这么乐观。”手却紧紧抱着有些脏乱的书。

　　石槿华也摇了摇头：“我也没你这么悲观。”

　　兄妹俩合力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收拾干净，又一本一本放回书架上。环顾这间隔出来的小书屋，一桌一椅，一纸一笔，都是他悉心挑选，不假与任何人之手，承载着他少年时所有的理想和愿望。

　　也将见证他化茧成蝶的点滴过程。

　　回过头，只见少女背光而立，倚门而笑，荆钗布裙也掩不去她通身的风流韵致，反而更添几分清丽。有妹如此，石文满心骄傲，朝她拱手行了一礼：“有劳堂妹。”

　　槿华学着他的样子，也回了个礼：“堂兄客气。”

　　明明是个俏娇娘，却偏生学男儿作豪放，可看到她眉眼间飞扬的神采，石文又觉得莫名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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