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记事

　　夜空晴朗，明月高悬。

　　又是一年中秋夜。

　　魏亭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天，端出了刚蒸好的大闸蟹，还有各类的吃食。豆腐鱼羹、炖羊肉煲、烧烤乳鸽、茶叶虾、南瓜果豆羹、水晶桂花糕、五仁咸月饼、蛋黄莲蓉甜月饼……当然还有君伯最爱的秋玉露。

　　君伯也很高兴，自从拾酒昏迷以后，他便好久没有如此高兴了，因为楚定和则方回来了。虽说是到江南有公务，但好歹是挤出了这一两日的路程，回了青山一趟。

　　君伯见到周珏的时候，眼神稍有一丝隐虑，不知他来是何用意。

　　周珏笑着拱手道：“晚辈见过君伯前辈。”

　　君伯摸了一把自己的灰白胡子：“不敢当，不知王爷怎会大驾光临寒舍？”

　　“今日，我并不是王爷，而是楚定的兄弟，是担心父亲身体的儿子。”

　　君伯眯了眯眼睛：“父亲？”

　　楚定在一旁皱着眉，说道：“师父，这些日子陛下他身体不好，御医医治了许久也未见好转，因此，想请师父到京城一趟。”

　　君伯甩了甩衣袖：“定儿，你身上始终留着葛家的血，你的忠孝决定了你的选择。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前辈一直都是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周珏说好话。

　　“此言差矣，我救人，向来收取高额医药费。”

　　“如若前辈能治好父皇的病，黄金千两、万两，也自然是不足以报答前辈的。”

　　君伯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魏亭见状，赶紧活泥巴，大声喊道：“则云，赶紧把你哥叫来吃饭，你们兄弟晚点再叙话啊。”然后，笑嘻嘻地过来扶君伯坐下：“师父，我这整了这么多饭菜，这都一年多了，大师兄头一次回来，咱先把饭吃了，一会儿该训话的再好好训！”说罢，对楚定使了个眼色。

　　君伯到底是心疼楚定的，当年，周珏也是个无辜的孩子，想来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着实不该计较什么，只是向来对权力与算计太不屑罢了。

　　君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来来来，都来吃饭吧！”然后又看了一眼周珏：“你也来吧，当年，贤妃娘娘也是女中豪杰，你是他的儿子，亦当如是。”

　　周珏又笑着拱手道：“多谢前辈。”

　　酒足饭饱后，楚定与周珏在向君伯了解拾酒的身体状况。

　　君伯摇了摇头：“去岁她回来的时候，毒素便所剩无几，如今倒也被我去干净了。按理说，也该醒了。”

　　周珏问道：“去岁？那她可是经历了什么？”

　　楚定握了握拳头：“还有那位公子，想来，便是当年白鹿山庄的白非也了。小师妹她……应当是走了一遭白鹿山庄。”

　　君伯望着深邃的夜空，带着惋惜不已的语气说道：“都已经是那么久的事情了，白鹿山庄就是一个传奇啊。当年，多少人为之惋惜，但未曾想，拾酒竟然将他带了回来，难道是天意如此，老天爷不忍见白氏一族凋零……”

　　就在此时，一梅急匆匆地跑出来，对他们说：“醒、醒了！她……醒了！”

　　楚定急忙抓住了一梅的手臂，焦急问道：“你说谁醒了？”

　　一梅喘了两口大气，说道：“拾酒姐姐醒了——”还未待她说完，楚定已经往拾酒的屋子去了。

　　一梅看着他的背影，回过头看君伯，君伯点了点头，对她说：“告诉魏亭，要一些清淡的流食。”然后，招招手，让周珏跟上，一起往拾酒那处去了。

　　拾酒醒来，觉得全身都是疼痛不已，特别是脑袋……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还记得的，当时苗峥在围攻白鹿山庄，他们逃到了剑庐，准备乘船离开，白雪落将他们都迷晕了……

　　白雪落……

　　慕秋！

　　慕秋呢！

　　拾酒挣扎着想要起床，却连起身都做不到。

　　一梅当时就在身旁，见到拾酒醒来，喜出望外，但她嘴里一个劲喊着慕秋这个名字，便赶紧扶了一把拾酒。

　　“拾酒姐姐，你昏睡了很长时间，刚醒来，你不能下床。”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但拾酒的眼睛还是不太适应，有些刺痛。听到一梅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回来了，可是慕秋呢？

　　“慕秋呢？慕秋呢……慕秋……”拾酒惊慌道，还隐隐有些眼泪。

　　一梅不知道拾酒口中的“慕秋”是谁，便转过身，手指指向屋子里的另一边，一张榻上，睡着一位公子。

　　“拾酒姐姐，你醒了，君伯他们不知道得多高兴呢，你先好好在这儿，我去告诉他们！”一梅便连忙跑出去报信儿了。

　　一梅走后，拾酒挣扎着要起来，要下地去找白非也，可她昏睡了那么许久，哪有力气，便摔到了地上。她忍住疼痛，想要爬过去。

　　当楚定来到的时候，便见到拾酒正在地上，艰难地往榻那边爬。

　　“小师妹！”楚定连忙过来要抱起她。

　　拾酒却挣扎开了，艰难地说道：“慕秋……让我看看慕秋……慕秋……”

　　楚定的心咯噔了一下，但是见到拾酒那苍白的脸，便扶着她到了榻边。

　　此刻，白非也虽未睁眼，但眼珠子却在不停地动来动去，好看的眉头紧皱着，双手无力的握拳，像是一头困兽，醒不来。

　　见到白非也还活着，拾酒泪如余下，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下他的脸，然后弯下腰，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慕秋，我是拾酒，我在呢，没事了，都没事了……”

　　君伯和周珏到的时候便见到此番情景，拾酒还是在轻轻地说着：“没事了，慕秋，我在呢，我在……”

　　白非也伴着拾酒的声音，渐渐地，安定了下来，然后眼皮轻轻地，缓缓地睁开了……

　　他醒了。

　　拾酒顾不得许多，竟就趴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楚定在一旁，扭过了头，不说话。

　　白非也的手，也没有力气，却艰难地去寻拾酒的手，终于十指紧握。

　　“酒酒……”他的声音是那般的嘶哑……

　　“嗯，我在，慕秋，没事了，都过去了……”拾酒哭着说。

　　白非也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喃喃着：“雪落，雪落呢……”

　　君伯十分担心他们的身体，便伸手去探脉，这两孩子，脉象虚弱，需要好好休养，其他的，倒无大碍了。

　　“雪落怎么了，还有，白鹿山庄……”

　　君伯叹了一口气，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了两枚护心丹，给拾酒和白非也喂了下去。

　　众人才发现，平时疯疯癫癫、嬉皮笑脸的君伯，此刻，眼眶泛红，那些灰白的头发与皱纹，无一不在告诉着人们，他曾经历经沧桑。

　　君伯没有直接回答白非也的话，而是一个人打开了回忆的匣子，往事如同云烟般在脑海中浮掠。

　　“三十五年前，我曾经到过白鹿山庄，那时候，庄主还是你的父亲，白霁。那、真是一个绝妙的盛会，人们喝酒、聊天、切磋，都是江湖快意恩仇、不拘小节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没有夺冠。但是，白鹿山庄的亭台楼阁、热情周正，白霁老庄主真是清风霁月般的人物。

　　后来，你姐姐白雪落执掌白鹿山庄。我，是个江湖大夫，走过大江南北，尝遍农百草，见到世间怪病……

　　有一年，你与你姐姐曾经在西南，我有幸见过一面。当然了，你们是不认识我的。白鹿山庄啊……你们是白氏后人呐，周身自带光辉，灼灼其华。

　　二十五年前，我在西北，寻一种珍贵的草药，被誉为百药之王的天山雪莲，便没有去名剑秋会。但是，我听到了风声，圣火教，意欲在白鹿山庄聚齐天下英雄之时，为他们的大护法寻找练功的牺牲品。于是啊，我便火急火燎地，想要从西北到白鹿山庄。

　　我，赶到的时候，大火正延烧着整一座白鹿山庄。那是，矗立了百年的白鹿山庄啊……”

　　白非也关于白雪落最后的记忆，是她将所有人迷晕，她原早存了牺牲自己的心思……

　　他有些不敢知道结局，但还是试探着问出口：“她……她也在那场大火中，对么？”

　　“传说，苗峥的确找到了你姐姐的遗体，但容颜皮骨尽不能辨，唯有那一角鲜血般的衣裙……”

　　“她、她死了？”白非也双眼早已泛红，一颗豆大的眼泪滑过脸颊。

　　“白鹿山庄各个入口都被苗峥守住，旁人进不去，我知道北面有一条水路，便想方设法，绕到了那边去。在那里，我遇到了去而复返的甘婉辞。”

　　“甘姐姐？”甘婉辞走的时候，拾酒也在场相送，她没想到的是，甘婉辞会去而复返。

　　“我们找到了那三艘船。”

　　“但是，我和慕秋，并不在……”

　　“是，你们并不在，但其他人都在，白庄主也在。”

　　“雪落？雪落也在？”听闻白雪落没有困在火中，白非也一下子激动起来：“雪落没有死？那雪落在哪里——咳咳，咳咳……”由于一时激动，牵扯到心脉，白非也喝咳了起来。

　　“白庄主不是被迷晕的，她是被封住了穴位，动弹不得。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双目死寂一般。后来我知道了，是延芳，是她，替了白庄主。”

　　“延芳？”在大火中就义的人，是延芳？拾酒想起了那张清秀的面容，她喊自己拾酒姑娘的声音，她如何鞍前马后，如何打理白鹿山庄的模样。

　　竟然是延芳？

　　但，又除了延芳，还会有谁呢？

　　“他为了恢复一时的内力，服了药。那时候，她已经武功尽失，心肺俱损了……
　　后来，她便跟着甘婉辞回了楚地，我也在一旁帮她照料了好一阵子，将她的伤情稳定了下来。”

　　“后来呢，她、她还是走了么？”白非也心里十分清楚，如若白雪落还活着，面前这位老者，不会是这般神情。

　　“后来，朝廷终于对楚王动手了，楚王起兵反抗，登基为帝。承统五年，由于伤病缠、缠身，白雪落还是走了。”

　　两行清泪从白非也的眼中流下，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苍白的脸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血色，反倒从嘴角渗出了血丝。

　　“慕秋……”拾酒十分担心，白非也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没事，好在，她也活下来了不是？也终究是和挚友一起，过了几年的日子，不是么？”这话，便是他安慰自己的。

　　“所以，甘姐姐是皇后，对么？可是，我记得，本朝，还未有太子，那小周琰呢？”拾酒想起来，问道。

　　君伯讲完方才那些话，似乎也被抽去了力气，有些支撑不住，只得在凳子上坐下。

　　此时，周珏开口了：“周琰，是我们的嫡长兄，与白庄主，于同年病逝。故皇后，于承统七年年初，病殁。”

　　虽然如今已经是承统二十五年，但是这些人明明是自己熟识的，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她还曾经帮甘姐姐和小周琰拔过毒，她还记得，甘姐姐那温柔的神情与语气，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拾酒啊……你自小便有梦魇之症，师父，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当年，贵为皇后的甘婉辞也怀孕了，但由于爱子、挚友的相继离世让她大受打击。她，厌倦了皇室纷争，明枪暗箭，便把孩子给了我，免她从小便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晃当——”在门外的魏亭，端了粥来，听到了这些话，一下子便慌了神，清粥洒了一地。

　　拾酒整个人更是呆傻了一般，房中也如同死一般沉寂。

　　过了许久，拾酒缓过神来，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所以，我的病症，真的是，出自娘胎？”

　　“为何我在白鹿山庄中了毒却没有死，就是因为我本身体内便有此毒。”

　　甘婉辞的音容笑貌又重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还记得，甘婉辞是如何疼爱周琰的，那日为他们换血，甘婉辞是那么从容、温婉、和蔼……

　　那时，她还曾羡慕过周琰，她也曾想象过自己的母亲……

　　周琰，那个可爱的孩子，亲切地叫自己拾酒姐姐的孩子，竟然，竟然是自己的哥哥……

　　内心似乎有人用锥子在一下、一下地钻着她的心肺，她终于没忍住，仰天叫了一声，便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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